谷雨这天的日头格外烈,晒得刚翻好的土地冒起白烟。
陆逸尘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粒饱满的谷种,指腹反复摩挲着光滑的外壳,这是他托上海的同学寄来的杂交谷种,据说亩产能比本地谷种多收两百斤。
可此刻,这粒小小的种子却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颤。
“小陆,这事儿我看悬。”
王支书蹲在他身边,旱烟袋抽得吧嗒响,烟圈在两人头顶散开。
“李家族长刚才又来了,说祖祖辈辈种的都是本地谷,改种新种子是坏了规矩,要是秋收减产,他就带着族人去公社告状。”
陆逸尘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自从上周在队部提出试种新谷种,反对的声音就没断过。
李家族长带头说新种子“看着就邪性,长不出好庄稼”,几个老庄稼汉也跟着附和,说“还是老辈子的法子靠谱,别瞎折腾”。
“支书,我做过试验,”陆逸尘把谷种往王支书面前递,“这种子抗病性强,成熟期短,特别适合咱们这儿的气候。
我算了账,就算只种十亩,多收的粮食也够全队吃半个月。”他的声音里带着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
苏瑶提着水壶走过来,给两人各倒了碗水。井水混着薄荷的清凉,喝下去心里舒坦了不少。
“刚才去李大爷家了,”她用袖子替陆逸尘擦了擦汗,“他说不是不信你,是前年试种高粱新品种,最后颗粒无收,大家被吓怕了。”
陆逸尘的手猛地攥紧,谷种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刚下乡那年,确实听说邻村种过外地来的高粱种,因为不适应气候,到了灌浆期全枯了,最后社员们饿了一冬天的肚子。
原来大家不是固执,是被失败的阴影缠得太紧。
“我去跟他们说!”赵建军扛着锄头从地里过来,粗布褂子被汗浸得透湿,“去年要不是陆逸尘教大家密植,秋收能多打那么多粮?这些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说着就要往李家族长家走,被林晓燕一把拉住。
1“别去,”林晓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气,“李家族人多,硬碰硬要出事的。俺娘说,老辈人认死理,得慢慢哄,让他们看见好处才行。”
她蹲下来,捡起粒新谷种,放在阳光下照,“这种子看着是比咱本地的饱满,要不……先种半亩试试?”
一“半亩哪够试出效果?”陆逸尘摇头,“最少得五亩,才能看出抗病性和产量。”
他往村里的方向看,李家族长家的烟囱正冒着烟,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说笑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苏瑶突然想起什么,拉着陆逸尘往知青点走:“我有个主意。”她从屋里翻出个玻璃罐头瓶,里面装着她泡的谷种,已经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着点绿,像群睡醒的小娃娃。
“咱们去村口的晒谷场,把发芽的种子摆出来,让大家亲眼看看。”
陆逸尘的眼睛亮了亮。他怎么没想到?老辈人信眼见为实,空口说白话没用,得让他们自己看到新种子的活力。
“再把试验记录也带上,”他找出厚厚的笔记本,“发芽率、生长速度,一笔一笔都记着呢,让他们心服口服。”
晒谷场的老槐树下很快围了群人。苏瑶把罐头瓶摆在石桌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嫩白的芽尖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看,”她拿起个装着本地谷种的瓶子,“这是咱自己的谷种,泡了七天,才刚露白;新种子泡了五天,芽就这么长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有几个年轻媳妇凑得近,指着瓶里的嫩芽小声议论:“看着是壮实些。”“长得也快,说不定真能早熟。”李家族长站在后面,背着手没说话,嘴角却绷得没那么紧了。
陆逸尘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的表格:“这是三个月的试验记录,新种子的抗病性比本地种高三成,去年秋天我在菜地里试种过一小片,成熟期提前了十天,颗粒还更饱满。”
他举起两粒谷穗,新种子结的穗子明显更长,颗粒更密。
“说得比唱的好听,”李家族长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屑,“秋天能不能成还两说!要是像前年的高粱那样,五亩地就全瞎了,你赔得起?”
他身后的几个老汉也跟着喊:“就是!别拿全队的口粮开玩笑!”
赵建军忍不住要反驳,被苏瑶拉住了。她走到李家族长面前,声音平静却有力:“李大爷,要不这样,试种的五亩地,用知青点的口粮做担保。
要是秋收减产了,我们四个知青把今年分的粮食全拿出来补;要是增产了,多收的粮食全分给大家,我们一粒不要。”
这话一出,全场都静了。陆逸尘看着苏瑶,她的眼眶有点红,却挺着脊背,像株迎着风的芦苇,看着柔弱,却有股不肯弯的韧劲。
他突然觉得,不管前路多难,只要身边有她,就什么都不怕。
“你说的是真的?”李家族长盯着苏瑶,眼里带着怀疑。
“真的。”苏瑶点头,从兜里掏出纸笔,“我现在就写保证书,王支书做见证,要是食言,我们任凭队里处置。”陆逸尘赶紧接过笔:“要写也是我写,这主意是我提的。”
“一起写。”苏瑶握住他的手,两人的名字并排落在纸上,笔尖的力道透过纸张传过来,像在许下一个共同的承诺。
王支书在旁边按了手印,叹了口气:“我信你们,这保证书我先收着,但愿用不上。”
人群渐渐散了,李家族长临走时丢下句:“但愿你们别后悔。”但谁都听出,他的语气里已经没了之前的强硬。
张婶拉着苏瑶的手,眼圈红红的:“你们这是何苦?真要减产了,四个娃子哪禁得住饿?”
“张婶放心,”陆逸尘把笔记本往包里塞,“不会减产的。”他的声音很稳,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苏瑶也笑:“就算真有万一,我们年轻,饿几顿没事,总比错过增产的机会强。”
回知青点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逸尘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瑶的眼睛:“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万一……”苏瑶打断他:“没有万一。”她踮起脚,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春天总会发芽一样。”
陆逸尘的心跳漏了一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心很暖,带着点泥土的温度,像在他心里点燃了团火。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低,“每次我快撑不住的时候,你都在。”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是狗剩他们在放风筝,纸糊的蝴蝶风筝飞得很高,在晚霞里像只真的蝴蝶。
“明天就开始翻地吧,”苏瑶轻声说,“我去召集妇女们选种,你教后生们搭育苗棚。”
陆逸尘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被夕阳染红的脸颊上,突然觉得,就算将来真的返城了,这段一起为新种子奋斗的日子,也会像这晚霞一样,在记忆里永远鲜亮。
夜里,苏瑶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声,手里捏着那粒新谷种。谷种的外壳光滑坚硬,却藏着能顶破泥土的力量。
她想起白天在晒谷场的承诺,想起陆逸尘握着她的手写字的瞬间,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不管将来会怎样,不管返城的通知什么时候来,至少此刻,他们在为同一件事努力着,在为这片土地的收成牵挂着,在为身边的人担起责任。
这种踏实的感觉,比任何不确定的未来都更让人安心。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了桌上的保证书,两个名字依偎在一起,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
苏瑶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她和陆逸尘会像往常一样,扛着工具走向田野,把希望的种子播进土里,也播进彼此的心里。
而那些反对的声音,就像田埂上的杂草,虽然会碍眼,却挡不住新苗破土的力量。
只要心里有光,有信,有彼此,就没有跨不过的坎,没有种不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