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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青莽山的峰峦上。李秋月坐在灶台前,手里攥着的柴禾已经被捏得发皱,火星子在灶膛里明灭不定,映得她垂落的眼睫上都沾了层细碎的暖光,可那光却暖不透她指尖的凉。

锅里的玉米糊糊熬得咕嘟作响,溢出的香气混着灶烟的味道,是这座山坳里最寻常的烟火气。可今天这香气飘进鼻端,却像掺了刺,扎得她心口发紧。大山出去已经三个时辰了,说是去后坡砍些冬柴,可这个时辰,便是走得再远的山路,也该回来了。

她起身走到院门口,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目光越过院外那棵老槐树,望向通往山外的那条羊肠小道。山路被暮色染成了深褐色,像一条沉默的蛇,蜿蜒着钻进远处的林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风从山坳里卷过来,带着深秋的寒气,掀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得院角那丛野菊花簌簌作响,花瓣落了一地,像是铺了层碎金。

“娘,爹咋还不回来呀?”五岁的儿子小石头从屋里跑出来,小手攥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看她。孩子的脸颊红扑扑的,眼里满是依赖,可这依赖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李秋月的心上。

她蹲下身,把儿子搂进怀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快了,你爹砍完柴就回来了,咱再等等。”话虽这么说,可她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条山路,心口的不安像潮水似的,一波波往上涌。

她不是没察觉异常。这半个月来,大山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前从山里回来,总会絮絮叨叨跟她说今天遇到了什么野物,哪片坡的柴好砍,可现在,他常常坐在门槛上抽烟,眉头皱着,问他什么,也只是含糊地应一声。有时候夜里醒来,还能看到他坐在炕沿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愣,眼神里的东西,是她看不懂的恍惚和犹豫。

起初她以为是秋收累着了,或是担心过冬的粮食不够,还特意炖了他爱吃的腊肉,可他只是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直到三天前,她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盐,远远看到大山和邻村的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说话。刘佳琪穿着件新买的红棉袄,站在枯黄的草丛里,像一团扎眼的火。大山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刘佳琪脸上那抹笑,却像根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里。

她当时没敢上前,攥着手里的盐袋,脚步像灌了铅似的,慢慢退了回来。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里屋,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大红喜字——那是他们成亲时,村里的教书先生帮忙写的,红纸上的墨色已经有些发暗,可她还记得那天大山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局促地攥着她的手,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李秋月苦笑了一下,指尖抚过喜字的边缘,粗糙的红纸磨得指尖发疼。她不是个糊涂人,山里的女人,虽没读过多少书,可人心冷暖,却看得比谁都清楚。刘佳琪比她小五岁,长得白净,又会说话,去年男人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成了寡妇,回了娘家。自从刘佳琪回来,大山去邻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以前说是去帮衬,可现在想来,那些帮衬里,或许早就掺了别的心思。

“娘,我冷。”小石头在她怀里打了个哆嗦,把脸往她脖子里缩了缩。李秋月回过神,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转身往屋里走。刚走到屋门口,就听到院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树枝拖拽在地上的“沙沙”声。

是大山回来了。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目光投向院门口。只见大山扛着一捆柴,低着头走进来,蓝布褂子上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屑,额头上沁着细汗,可脸色却有些苍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回来了?”李秋月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发哑,她赶紧低下头,帮他接过肩上的柴,“砍这么多,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饭都快好了。”

大山“嗯”了一声,没说话,把柴靠在墙根下,走到门槛上坐下,从兜里摸出烟袋,卷了根烟,却半天没点着。火柴划了好几次,都被风吹灭了,他烦躁地把火柴扔在地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秋月把饭菜端上桌,是一盘炒青菜,一碗腊肉,还有一锅玉米糊糊。她给小石头盛了碗糊糊,又给大山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大山拿起筷子,却只是拨弄着碗里的饭,一口也没吃。小石头倒是饿坏了,捧着碗糊糊,吃得满嘴都是。屋里很安静,只有小石头吃饭的“呼呼”声,还有大山抽烟的“吧嗒”声,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秋月也没胃口,坐在那里,看着大山的侧脸。他的轮廓比成亲时硬朗了些,也黑了些,额头上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那是常年在山里劳作留下的痕迹。他们成亲七年了,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有了小石头,日子虽然清苦,可也算安稳。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他们都老了,走不动了,还能守着这个家,守着孩子。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家,好像要散了。

“秋月。”大山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有话跟你说。”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抬起头,看着大山,他终于肯看向她了,可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有愧疚和决绝,像一把冰冷的刀,直直地刺向她。

“你说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

大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烟袋往地上一磕,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秋月,我……我对不起你。”

李秋月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赶紧别过头,擦了擦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早就猜到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心口疼得厉害。

“是为了刘佳琪,对吧?”她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大山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我跟她……我们是真心的。秋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石头,可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控制不住?”李秋月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大山,你忘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了吗?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要守着这个家,守着我和孩子。你现在跟我说你控制不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像一根细细的弦,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断掉。小石头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吃饭的动作,睁着大眼睛,看看大山,又看看李秋月,小嘴一瘪,哭了起来:“爹,娘,你们别吵架……”

大山看着哭起来的儿子,脸上的愧疚更浓了,他想去抱孩子,可小石头却往李秋月怀里缩了缩,怯生生地看着他,那眼神像一把小刀子,扎得他心口发疼。

“秋月,我知道我混蛋,我不是人。”大山的声音也哽咽了,他蹲下身,双手抓着头发,痛苦地说,“可佳琪她……她一个女人家,男人没了,一个人过得不容易,我看着她可怜,就……就忍不住想照顾她。后来相处久了,我就……”

“所以你就不管我和小石头了?”李秋月打断他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大山,这些年,我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你外出打工,我一个人在家种地,照顾老人,带着孩子,我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我以为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再苦再累都值了。可你呢?你却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好上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阵阵发黑。这些年的委屈、辛苦,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冬天里,她一个人顶着寒风去挑水,水桶太重,压得她肩膀生疼;想起孩子生病,她连夜抱着孩子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山路难走,她摔了好几跤,膝盖都磨破了;想起大山打工回来,给她带了一块花布,她高兴了好几天,连夜缝成了一件新衣裳,舍不得穿,只在走亲戚的时候拿出来穿一次。

那些日子虽然苦,可她心里是甜的,因为她知道,她有一个家,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大山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在不停地颤抖。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李秋月,对不起这个家,可他现在已经陷进去了,他放不下刘佳琪,也舍不得这个家,可鱼和熊掌,终究不能兼得。

“你打算怎么办?”李秋月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止住了,只是声音依旧沙哑。她看着大山,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大山抬起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残忍的字眼:“秋月,我们……我们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李秋月的耳边炸开。她怔怔地看着大山,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这个她爱了七年,依靠了七年的男人,竟然要跟她离婚。为了另一个女人,他要抛弃她,抛弃孩子,抛弃这个他们一起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

“好。”她听到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答应你。”

大山愣住了,他以为李秋月会哭闹,会质问,会不答应,可她却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想伸手去拉她,可李秋月却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你别碰我。”她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大山,我李秋月虽然是个农村女人,可也有自己的骨气。你既然选择了她,就别再来招惹我。这个家,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你。”

她说完,转身抱起小石头,走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扇门,像是把他们七年的感情,把这个家,都彻底关在了门外。

大山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想去敲门,想去解释,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灶台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可却再也暖不了这个冰冷的屋子,也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气,吹得桌上的蜡烛摇曳不定,映得大山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一个孤独的幽灵。他知道,从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那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失去了那个温暖的家,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里屋里,李秋月抱着小石头,坐在炕沿上,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孩子的头发上。小石头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小声地哭着:“娘,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李秋月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声音哽咽着:“不会的,小石头,娘会一直陪着你,娘不会不要你的。”

可她心里知道,这个家,已经散了。她和大山之间,就像院角那丛被风吹落的野菊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寒夜漫漫,霜风刺骨,她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只知道,从今往后,她要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座深山里,艰难地活下去。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李秋月苍白的脸上,也照在她眼底那片无尽的悲伤里。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而寒冷的,就像她往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了温暖的阳光,只剩下无尽的风霜。

大山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蜡烛燃尽,屋里彻底陷入了黑暗,他才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院子。他没有回头,因为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到李秋月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就会舍不得离开。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慢慢地往山外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伤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只知道,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也毁掉了两个女人的人生。

山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着他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消散在茫茫的夜色里。而在那座孤零零的山坳里,李秋月抱着孩子,坐在冰冷的炕上,一夜无眠。她的世界,在这个寒夜,彻底崩塌了,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无尽的悲伤,像秋枝被霜风折断,再也无法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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