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桌上的三碗玉米糊糊倒进泔水桶时,月亮已经爬上山头,银辉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解不开的绳结。她蹲在泔水桶边,看着浑浊的浆汁里浮着的几粒玉米,突然想起大山小时候总抢她碗里的玉米,说“秋月的玉米比我的甜”,那时他嘴角沾着糊糊,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风从西墙的破洞里钻进来,带着后山的松涛声,吹得堂屋的门“吱呀”作响。她起身去堵那破洞,指尖触到冰冷的泥土,才想起大山说要拉石灰补墙的承诺——就像他说要盖大瓦房、说要抓画眉鸟、说要守着她一辈子的话,都跟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了。
灶台上的桂花胰子还放在那儿,方方正正的一块,裹着浅黄的油纸,香气顺着风飘进鼻子里,甜得发苦。她拿起胰子,走到院角的井边,压下井轱辘。冰凉的井水顺着木桶边缘淌下来,溅在她的布鞋上,像去年暴雨时漏进屋里的雨水。她把胰子放进水里,搓出雪白的泡沫,泡沫顺着水流往下淌,很快就散在井台的泥缝里,没了踪影。
“秋月姐?”
院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是邻村的二丫,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半筐刚蒸好的红薯。二丫是个哑女,平时很少出门,只在逢年过节时,会跟着她娘来送点吃食。李秋月赶紧把胰子捞起来,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
二丫看见她,眼睛一下子红了,伸手从竹篮里拿出个红薯,递到她面前。红薯还冒着热气,烫得二丫手指不停搓着衣角。李秋月接过红薯,指尖触到滚烫的皮,却没觉得疼——心里的凉,比这红薯的热,要重得多。
二丫拉着她的手,往山路的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力摇了摇头,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李秋月知道,二丫是看见大山和刘佳琪走了,特意来陪她的。她蹲下身,把红薯掰成两半,递给二丫一半,自己咬了一口,甜得噎人。
两人坐在门槛上,靠着老槐树,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月亮越升越高,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小时候她和大山在荞麦地里,头挨着头,分享同一个烤土豆。二丫突然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画了个“山”字,又画了个“月”字,然后把两个字叠在一起,用力点了点头。
李秋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滴在二丫的手背上。她知道二丫想说什么——大山和秋月,本该是在一起的。可是现在,山走了,只剩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二丫走的时候,把竹篮里的红薯都倒进了她家的米缸,还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偶,塞在她手里。布偶是个小老虎,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二丫自己缝的。李秋月把布偶攥在手里,看着二丫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了点,又像更空了。
她回到堂屋,把小布偶放在炕头的木盒上,然后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玉米串。玉米串已经干了,玉米粒硬邦邦的,碰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想起去年秋天,大山把玉米串挂在墙上时,笑着说:“秋月,你看这玉米,多饱满,明年肯定是个好收成。”当时她还笑着捶了他一下:“就你嘴甜。”
现在,玉米还在,人却不在了。
她把玉米串放在地上,然后搬来梯子,爬上房梁,想把去年冬天晒的干辣椒取下来。房梁上积了层灰,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把面粉。她伸手去够干辣椒,指尖却碰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小木盒,藏在房梁的缝隙里,她从来没见过。
她把小木盒取下来,爬下梯子,坐在炕边打开。盒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沓信纸,还有一张照片。照片是刘佳琪的,穿着花裙子,站在村口的井边,笑得一脸灿烂。信纸上的字迹是大山的,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佳琪,今天见你在井边打水,不敢往下看,样子真可爱。我帮你扶着桶,你别怕,有我呢。”
“佳琪,今天去镇上赶集,看见你喜欢的那只银镯子,我买下来了,等下次见你,给你戴上。”
“佳琪,秋月总是想着种地、补墙,她不懂我,只有你懂我。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佳琪,等信号塔建好了,我就跟秋月说清楚,咱们一起去城里,过好日子。”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昨天。
李秋月把信纸一张一张地叠好,放回小木盒里,然后把盒子锁上,藏在炕洞的深处。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的那点凉,变成了冰,冻得她连呼吸都疼。她想起大山每次写东西时,都躲在堂屋的角落里,不让她看,她还笑着说:“啥宝贝,还藏着掖着?”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些宝贝,都是写给别人的。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哭。她走到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想起大山说要给她抓画眉鸟的事。她走到院角的鸟笼边,鸟笼是空的,笼门上的锁早就生了锈。她伸手摸了摸鸟笼的栏杆,冰凉的,像大山最后看她的眼神。
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大山在荞麦地里玩,大山把她背在背上,说:“秋月,等我长大了,就给你盖个大瓦房,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还要抓只画眉鸟,天天给你唱歌。”那时候的荞麦花,开得满山都是,白花花的,像雪。她趴在大山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现在,大瓦房没盖,画眉鸟没抓,好吃的也没买,他却要跟别人走了。
她回到灶房,把剩下的玉米糊糊热了热,盛在碗里,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吃着。糊糊已经不甜了,带着点焦糊味,像她的心,被烧得焦焦的。她吃着吃着,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很轻,却很急促。
她以为是大山回来了,赶紧放下碗,跑到门口,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大山,是村里的老支书,手里拿着个信封,脸色很沉。
“秋月,你得挺住。”老支书把信封递给她,声音很轻,“邻村来报信,说大山和刘佳琪,在去镇上的路上,遇到了山洪,车翻了……”
李秋月接过信封,手指抖得厉害,信封里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大山的,一张是刘佳琪的,照片上的人,笑得一脸灿烂,像他们第一次在井边见面时那样。
老支书还在说着什么,说要组织人去搜救,说要通知家属,可是李秋月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照片飘了出来,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风从门口吹进来,把照片吹得翻了个身,背面是大山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得站不稳:
“秋月,等我回来补西墙。”
她蹲在地上,捡起照片,贴在脸上,冰凉的照片贴着滚烫的脸,像大山最后一次摸她的脸那样。她终于哭了出来,哭声像被山风吹碎的荞麦花,飘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飘在寂静的山夜里,飘向那片开满荞麦花的山坡——那里,有她和大山的童年,有他们的承诺,有他们的一辈子。
月亮还挂在天上,银辉洒在她的身上,像给她裹了层霜。她抱着照片,坐在门槛上,一直坐到天亮。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后山传来画眉鸟的叫声,清脆的,像大山说过的那样,要天天给她唱歌。
她抬头看向后山,那里的荞麦花,应该开了吧?只是不知道,没有了大山的荞麦花,会不会被霜打了,再也开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