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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坡的玉米棵子被头道霜打得蔫了头,李秋月蹲在垄沟里掰最后一筐棒子,指节被玉米叶划得一道叠一道红印子。山风裹着寒气往领口里钻,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抬头望见山口那棵老枫树时,手底下的动作忽然顿住——往常这个时辰,大山该扛着锄头从镇上换油回来,裤脚沾着泥点,老远就喊她名字,声音撞在崖壁上能弹回来三响。

可今天日头都斜到西山顶了,山口还是空荡荡的。

筐里的玉米棒子滚出来两个,她伸手去捡,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昨天傍晚大山走的时候,她正坐在灶台前烧火,听见他在院子里跟隔壁二婶搭话,说要去镇上给佳琪捎块花布,刘佳琪要做新袄了。她当时往灶膛里添了块湿柴,浓烟呛得她直咳嗽,也没回头问一句,花布要什么颜色。

“秋月!在家吗?”

院门外的喊声惊得她一哆嗦,玉米棒子“咚”地砸在筐沿上。是刘佳琪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条,刮在人耳朵里又痒又软。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看见刘佳琪站在院门口,穿着件新买的粉格子衫,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用红绳扎着个蝴蝶结。

“佳琪啊,进来坐。”李秋月扯了扯嘴角,声音有点发紧。她知道自己现在样子不好看,脸上沾着玉米须,额前的碎头发被汗黏在皮肤上,跟刘佳琪站在一起,就像地里的糙石头比着窗台上的瓷花瓶。

刘佳琪没进门,就站在门槛外,眼睛往屋里瞟了瞟:“大山哥没回来呀?我娘让我来问问,他昨天说去镇上换油,顺便给我捎的花布……”

“还没呢,许是路上耽搁了。”李秋月端起院角的粗瓷碗,倒了碗凉水递过去,“你先喝口水等会儿,他应该快了。”

刘佳琪接过碗,指尖碰到碗沿时轻轻缩了一下,像是嫌碗边不够干净。她喝了两口就把碗递回来,蓝布包往李秋月手里塞:“这是我娘做的糖糕,让我给你和大山哥送来尝尝。”

李秋月捏着蓝布包,感觉里面的糖糕还带着点余温。她想起大山小时候,总爱抢她手里的糖糕,吃得满脸都是糖霜,她就拿帕子给他擦脸,他还会趁机咬她的手指头,说比糖糕还甜。那时候后山的玉米也是这么黄,他们俩挎着小竹篮,在垄沟里追着跑,大山说长大了要娶她,让她天天给他做糖糕。

“秋月姐,你看我这新衣裳好看不?”刘佳琪转了个圈,粉格子衫的下摆飘起来,露出里面浅绿的衬裙,“是大山哥上回赶集给我买的,他说我穿粉色好看。”

李秋月的手猛地攥紧了蓝布包,糖糕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她点了点头,说:“好看,佳琪穿什么都好看。”

“对了,”刘佳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枚银戒指,圈口上刻着个小小的“山”字,“大山哥昨天给我的,说这是他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让我戴着玩。你看,上面还有我的名字缩写呢。”她把戒指凑到李秋月眼前,阳光照在银圈上,晃得李秋月眼睛发酸。

她记得这枚戒指。去年冬天大山去县城打工,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块花布,说等开春给她做件新袄,还偷偷塞给她一个纸包,里面就是这枚戒指,圈口上刻着“秋”字。他当时脸红红的,说等秋收了,就请媒人来家里提亲。她把戒指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拿出来摸一摸,银圈被磨得发亮,就像她心里的盼头,亮堂堂的。可后来大山去邻村帮刘佳琪家盖房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家,她问起戒指,他说不小心弄丢了。

原来不是丢了,是给了别人。

“大山哥回来了!”刘佳琪突然蹦起来,朝着山口的方向挥手。

李秋月抬头,看见大山扛着锄头走过来,肩上还搭着块花布,粉粉嫩嫩的,跟刘佳琪的新衣裳一个颜色。他走得挺快,裤脚沾了不少泥,额头上全是汗,看见刘佳琪的时候,脸上的疲惫一下子就散了,笑得露出两排白牙:“佳琪,等急了吧?花布给你捎回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刘佳琪跑过去,一把抢过花布,贴在脸上蹭了蹭:“喜欢!大山哥,你眼光真好!”她转头朝李秋月喊,“秋月姐,你看大山哥给我买的花布,是不是特别好看?”

大山这才看向李秋月,脸上的笑淡了点,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回来了,刚在镇上碰见王大叔,他说家里的牛病了,我帮着看了会儿。”他顿了顿,看见李秋月手里的蓝布包,“这是佳琪娘做的糖糕?正好我饿了。”

他伸手去拿糖糕,李秋月却往后退了一步,把蓝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她看着大山的眼睛,那里面曾经全是她的影子,可现在,她只看见刘佳琪的粉格子衫,看见那块粉色的花布,看见那枚刻着“山”字的银戒指。

“大山,”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去年冬天你给我的那枚戒指,你说丢了,是真的丢了吗?”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眼神躲了躲,伸手想去拉她:“秋月,你提那干啥……都过去的事了。”

“我问你是不是丢了!”李秋月提高了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蓝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是不是给佳琪了?那枚刻着‘秋’字的戒指,你是不是磨掉了字,改成‘佳’字了?”

刘佳琪也慌了,拉着大山的胳膊:“大山哥,不是这样的,你快跟秋月姐解释啊!”

大山的脸涨得通红,甩开刘佳琪的手,冲李秋月喊:“是又怎么样?李秋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天天在地里刨土,脸上手上全是疤,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喘不过气!佳琪不一样,她年轻,她好看,她不会让我觉得累!”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李秋月的心上。她想起这些年,她跟着他在山里过日子,春天种玉米,夏天割麦子,秋天掰棒子,冬天纺线织布。他说要盖新房子,她就跟着他去山上搬石头;他说要攒钱娶她,她就省吃俭用,连块新布都舍不得买。她以为只要她好好干活,好好待他,他们就能一辈子守着这片山,守着这个家。可她忘了,山会老,人会变,心也会走。

“喘不过气……”李秋月笑了笑,眼泪掉得更凶了,“大山,你忘了你小时候发烧,是我背着你走了二十里山路去看大夫?你忘了那年山洪,是我拉着你从泥水里爬出来?你忘了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大山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些都是小时候的话,当不得真。秋月,我们俩不合适,你别再纠缠了。”

“纠缠?”李秋月攥着蓝布包的手越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我跟着你吃了五年苦,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你,你说我纠缠?大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刘佳琪站在一旁,小声哭起来:“秋月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和大山哥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成全我们吧。”

“真心相爱?”李秋月看向刘佳琪,眼神里全是嘲讽,“他给你的糖糕,是我教他娘做的;他给你的花布,是我去年省下的口粮钱给他凑的路费买的;就连他给你的戒指,都是当初承诺要娶我的信物!刘佳琪,你穿的新衣裳,戴的银戒指,哪一样不是沾着我的血汗?”

刘佳琪被她说得脸通红,躲到大山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大山哥,你看她……”

大山把刘佳琪护在身后,冲李秋月吼:“李秋月!你别太过分了!佳琪是无辜的!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李秋月把蓝布包往地上一摔,糖糕滚了一地,“大山,你走!你带着你的佳琪走!从今往后,你再也别踏进这个院子一步!我李秋月就算是饿死,就算是嫁给山里的老光棍,也绝不会再找你!”

大山愣住了,他没想到李秋月会说得这么绝。他看着地上的糖糕,看着李秋月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点发慌。他想起以前,他每次跟她吵架,她都会哭着给他煮碗面,然后红着眼眶说,下次别再气她了。可这次,她的眼神里全是冷意,像结了冰的河水,再也映不出他的影子。

“秋月,我……”

“你走!”李秋月指着院门,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就走!”

大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见李秋月那副样子,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拉着刘佳琪的手,转身往院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李秋月蹲在地上,捡着那些滚得脏兮兮的糖糕,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糖糕上,像秋天的露水,冷得人心疼。

刘佳琪拉了拉他的胳膊:“大山哥,别回头了,我们走吧。”

大山收回目光,跟着刘佳琪走了。院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山风里。

李秋月蹲在地上,捡完最后一块糖糕,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从日头西斜哭到月亮升起来,哭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哭到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玉米垛子上的老鼠在窸窸窣窣地跑,还有远处山涧里的泉水声,叮叮咚咚的,像在陪着她哭。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她站起身,走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花布,蓝色的,上面印着小雏菊,是去年大山给她买的,说等开春给她做新袄。她把花布拿出来,铺在炕上,又从抽屉里翻出针线笸箩,开始缝衣裳。

她缝得很慢,针脚歪歪扭扭的,好几次扎到手,血珠渗出来,滴在花布上,像一朵朵小红花。她想起小时候,她跟着娘学缝衣裳,娘说,女人这辈子,总得给自己缝件像样的衣裳,就算没人看,自己穿着也舒心。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懂了,有些路,终究要一个人走;有些衣裳,终究要一个人缝。

天快亮的时候,衣裳终于缝好了。她把衣裳穿在身上,走到镜子前,镜子是大山去年赶集给她买的,边缘已经掉了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穿上这件蓝布花袄,倒也显出几分清秀。

她走到院门口,看见后山坡的玉米棵子上结着白霜,像撒了一层盐。山口的老枫树上,叶子全红了,风一吹,就往下掉,像在落眼泪。她知道,大山不会回来了,就像这秋天的玉米,熟了,就该收割了;就像这山上的枫叶,红了,就该落了。

她转身回屋,把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把灶台上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把院子里的玉米囤子盖好。然后,她锁上院门,把钥匙放在门口的石墩子底下,上面压了块砖。

她背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那件蓝布花袄,还有娘留给她的一只银镯子。她沿着山路往下走,一步一步,没有回头。山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拂过她的脸颊,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笑了笑。

以后的日子,她要一个人过了。也许会去镇上找个活干,也许会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呢。但她知道,她不会再想起大山了,不会再想起那枚刻着“秋”字的戒指,不会再想起那些甜得发苦的糖糕。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走到了山脚下,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山,山顶上飘着淡淡的雾,像一层纱。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再也没有回头。

后山坡的玉米棵子还在那里,被霜打得蔫头耷脑,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收割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在风里摇晃。就像她的日子,那些难过的、伤心的,总会过去,总会有新的希望,像春天的草,从地里钻出来,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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