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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坡的露水重得能攥出水来,李秋月弯腰割最后一垄荞麦时,镰刀把儿上的木柄已经沁透了,滑溜溜地硌着掌心老茧。山风裹着崖底的潮气往上涌,吹得她鬓角碎发贴在脸上,混着额角的汗,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黄瓜。

“秋月!回家了!”

山梁上传来大山的吆喝,声音裹在风里,散了一半力气。李秋月直起身,拿手肘蹭了蹭脸,抬头看见男人背着半篓板栗站在老橡树下,蓝布褂子后心洇出一大片汗渍,像块深色的地图。她没应声,把镰刀往草垛上一插,蹲下来捡散落在地里的荞麦穗——这穗子小,却沉,一粒一粒都是秋里的口粮。

大山从梁上下来,脚步踩在落了叶的腐殖土上,没什么声响。他走到李秋月身边,弯腰帮着捡,手指粗得像老树根,却把穗子拢得齐整。“捡这些干啥,打不出半升米。”

“浪费了可惜。”李秋月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地上的草叶,那里有只蚂蚁正拖着比自己大两倍的虫子往窝里挪。她想起昨儿去村口小卖部打酱油,听见王婶和刘婆子在门后嘀咕,说大山前儿傍晚送刘佳琪回的家,两人在槐树下站了老半天,刘佳琪还塞给大山一个布包。

“晚上想吃啥?”大山突然开口,把捡好的穗子放进竹篮,“我去溪里摸两条鱼,再贴几个玉米饼子。”

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没看他:“不用,我下午腌了咸菜,热两个剩馒头就行。”她拎起竹篮往家走,竹条把手勒得手心发疼,却没松手。身后大山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像小时候跟在爹身后去赶集,他总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怕她丢了,又怕靠得太近让她烦。

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沉到西山顶了,把天边的云染得通红,像泼了血。院子里的老母鸡正领着小鸡回窝,看见李秋月,咕咕叫着往她脚边凑。她放下竹篮,去鸡窝捡蛋,摸出两个暖乎乎的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草屑。

大山把板栗倒进堂屋的陶缸,转身进了厨房,舀了瓢水洗手。“我还是去摸鱼吧,你身子虚,得吃点荤的。”

“说了不用。”李秋月把鸡蛋放进碗柜,声音硬了些,“刘佳琪不是给你送了东西吗?你自己留着吃吧。”

厨房的动静顿了一下,然后是瓢子放回水缸的轻响。大山转过身,看着李秋月的后背,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有些松了,露出一小片后颈,皮肤白得像山涧里的鹅卵石。“你听谁说的?”

“谁也没说。”李秋月转过身,终于看他,眼睛里像蒙了层雾,“我自己看见的,昨儿去小卖部,看见你俩在槐树下。”

大山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像被太阳晒狠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佳琪她……她娘病了,托我帮着找些草药,那布包里是她给我娘带的红糖。”

“红糖?”李秋月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娘病了,找你要草药?村里那么多懂草药的,咋偏找你?再说了,送红糖用得着在槐树下站老半天?”她想起刘佳琪的样子,穿着花衬衫,头发梳得溜光,一笑两个酒窝,不像自己,手上全是茧,脸上还有晒斑,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

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确实和刘佳琪在槐树下站了很久,刘佳琪说她娘的哮喘又犯了,问他能不能去后山采些川贝,还说她爹让她问大山愿不愿意去城里的工地干活,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刘佳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像看一块宝贝。

“我没答应去城里。”大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我跟她说,家里离不开。”

“离不开啥?”李秋月的声音发颤,“离不开我这个黄脸婆,还是离不开这几间破屋子?刘佳琪能带你去城里,能让你穿新衣裳,能让你吃白面馒头,你咋不答应?”

“秋月!”大山往前走了一步,想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李秋月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碗柜上,碗柜里的碗碟轻轻响了一声。“你别碰我,我嫌脏。”她看着大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大山,咱们结婚十年了,我跟着你,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没吃过一顿好饭,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你现在……你现在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你对得起我吗?”

大山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中,像被冻住了。他看着李秋月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刚结婚那会儿,李秋月还是个水灵的姑娘,辫子乌黑,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说要盖新房,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笑着说,只要跟他在一起,住草屋也愿意。这些年,他起早贪黑地干活,种庄稼,采山货,就是想兑现承诺,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他看着李秋月手上的茧,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里也难受。

刘佳琪是邻村的,去年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前阵子她娘病了,没钱治,到处找人帮忙。大山见她可怜,就帮着采些草药,有时候还帮她挑水劈柴。刘佳琪总说谢谢他,给他送些自家做的饼子,或者缝个布口袋。他没多想,只当是邻里帮忙,可他忘了,李秋月是个心思细的女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放在心上。

“秋月,你别哭,”大山的声音也发颤了,“我跟佳琪真没啥,就是邻里帮忙。我心里只有你,只有这个家,你信我。”

“我信你?”李秋月抹了把眼泪,“我咋信你?你说你跟她没啥,那你告诉我,她为啥总找你?为啥不找别人?你说啊!”

大山答不上来,他总不能说,刘佳琪看他的眼神不一样,总说他是个好人,说跟着他过日子踏实。他怕说了,李秋月更难受。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李秋月哭,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里的鸡已经睡熟了,只有几只蛐蛐在墙角叫着。李秋月哭够了,擦了擦眼睛,走到灶台边,拿起锅铲,开始热馒头。“行了,别说了,吃饭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大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像被霜打过的秋豆角,蔫了,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晚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李秋月没吃多少,只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筷子。大山看着她,想让她多吃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自己碗里的咸菜夹给她,她又夹了回来,说自己不爱吃。

吃完饭,李秋月收拾碗筷,大山想去帮忙,被她拦住了:“你别碰,我自己来。”她端着碗筷去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她却没洗碗,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像她现在的心情。

大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摸出旱烟袋,想抽烟,却发现烟袋锅是空的。他起身想去装烟,看见桌角放着一个布包,是刘佳琪昨天送给他的,里面是两双新做的布鞋,针脚很密,鞋底纳得厚实。他想起刘佳琪说,这鞋是给你和你娘做的,你娘的脚小,我特意做小了一码。

他拿起布包,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李秋月正对着水龙头发呆,水流了一地。“秋月,”他把布包递过去,“这是佳琪送的鞋,给我娘和我的,我没敢告诉你,怕你多心。”

李秋月转过身,看着那个布包,蓝色的布料,上面绣着一朵小兰花,是刘佳琪喜欢的花样。她伸手拿过布包,打开,看见两双布鞋,一双大的,一双小的。她拿起那双小的,比了比自己的脚,正好合脚。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倒是细心,连你娘的脚码都知道。”

大山看着她,心里更疼了:“秋月,我把鞋还给她,我不要她的东西。”

“不用还了。”李秋月把布包系好,放在灶台上,“留着吧,挺好看的。”她关掉水龙头,蹲下来擦地上的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大山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帮着擦水。两人的手碰到一起,李秋月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缩了回去。大山的手僵在那里,半天没动。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秋月躺在里侧,背对着大山。大山躺在外侧,看着她的后背,想伸手抱她,却不敢。他知道,她还在生气,还在难过。他想起结婚那天,她也是这样躺在里侧,背对着他,他问她咋了,她说害羞。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娶到了最好的姑娘。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夜深了,山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声音,像有人在哭。李秋月没睡着,她能感觉到大山的呼吸,就在她身后,很近,却又很远。她想起白天在地里看见的那只蚂蚁,拖着虫子往窝里挪,那么难,却还是没放弃。她和大山,是不是也像那只蚂蚁,拖着这个家,往前走,可现在,路上突然多了块石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绕过去。

她想起刘佳琪,其实她并不恨刘佳琪,刘佳琪也是个苦命的女人,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她恨的是大山,恨他为什么不懂得避嫌,恨他为什么让她伤心。可她又心疼大山,知道他不容易,起早贪黑地干活,想让这个家好起来。

眼泪又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她听见身后的大山动了一下,然后是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她:“秋月,对不起。”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把身子往里面挪了挪。大山没再说话,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深一浅,像两根断了的线,想连在一起,却又连不上。

天快亮的时候,李秋月终于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她和大山还是刚结婚的时候,在山梁上种玉米,大山牵着她的手,说要种很多很多玉米,盖新房,生个大胖小子。她笑着,笑得很开心,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可突然,梦里出现了刘佳琪,穿着花衬衫,站在槐树下,喊大山的名字。大山松开她的手,往槐树下走去,越走越远,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雾气里。

她猛地醒了过来,身上全是汗。天已经亮了,窗外传来鸡叫的声音。大山已经不在床上了,她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还有点余温。她起身下床,走到院子里,看见大山正在劈柴,斧头抡得很高,劈在木头上,发出“嘭”的一声响,震得院子里的树叶都落了下来。

他看见李秋月,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醒了?我煮了粥,你去喝吧。”

李秋月走到他身边,看着地上的柴火,劈得很整齐,长短一样。“大山,”她开口,声音有点哑,“你要是想去城里,就去吧。”

大山手里的斧头顿了一下,看着她:“你啥意思?”

“刘佳琪不是说城里能挣钱吗?你去试试,说不定能挣着钱,盖新房。”李秋月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好,“我在家等着,把地种好,把娘照顾好。”

大山扔了斧头,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我不去城里,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家陪你。”

“你别傻了。”李秋月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抓得很紧,“我知道你想让日子好起来,去城里说不定是个机会。你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这个家。”

大山看着她,眼睛里慢慢蓄满了眼泪:“秋月,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伤心,你别赶我走,行不行?我不去城里,我就在家陪你,咱们一起种庄稼,一起采山货,慢慢攒钱,盖新房,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泪也掉了下来。她知道,大山是真心的,他不是故意要让她伤心,他只是太想让日子好起来了。她点了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怀里很暖,像小时候爹的怀里一样。“大山,咱们好好过日子,别再让我伤心了,行不行?”

“嗯,”大山抱紧她,声音哽咽,“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院子里的老母鸡又开始叫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爬了出来,把金色的光洒在院子里,洒在他们身上。李秋月靠在大山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柴火味,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她知道,日子可能还是会很难,像山路上的石头,硌脚,但是只要他们一起走,总能绕过去的。

她想起昨天在地里看见的那只蚂蚁,终于把虫子拖回了窝里。她和大山,也会像那只蚂蚁一样,拖着这个家,慢慢往前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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