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燃到后半夜，终于弱成了堆暗红的余烬。李秋月趴在灶台上惊醒时，后颈的伤口正贴着冰凉的锅沿，那点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打了个激灵。破碗里的雏鸡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灶膛与锅台的缝隙，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尾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伸手想去把雏鸡挪出来，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绒毛，院门外就传来拐杖捣地的声响。那声音拖沓又急躁，一下下敲在泥地上，像在敲她的心跳——是大山从镇上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李秋月下意识地往灶膛缩了缩。大山拄着根新削的木拐，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晃荡，断腿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来，在雪地上拖出条暗红的线。
“水。”他把拐杖往墙上一靠，声音哑得像吞了沙子，眼睛扫过屋里，没看见预想中的热炕和饭菜，脸色沉了沉，“死了？”
李秋月没应声，从缸里舀了瓢水递过去。水瓢刚碰到他的手，就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她脚边，混着地上的雪化成了泥。“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在外头？”大山的拐杖往灶台上一磕，“连口热饭都不会做？”
灶台上的破碗被震得翻倒，里面的米撒了一地。雏鸡受惊，从缝隙里钻出来，扑棱着翅膀往李秋月怀里躲，细小的爪子挠着她的衣襟，留下几个带泥的印子。
“哪来的鸡崽子？”大山的目光落在雏鸡身上，像饿狼看见肉，“正好，炖了给老子补补。”
李秋月把雏鸡紧紧抱在怀里，后退一步撞在水缸上，缸里的水晃出半瓢，浇在她的裤腿上，冰凉刺骨。“它还小。”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没由来的执拗。
“小怎么了？”大山往前挪了两步，木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老子连只鸡崽子都吃不上了？李秋月我告诉你，别以为我锯了腿就治不了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刘佳琪的声音混着风雪传进来，带着哭腔：“大山哥！快开门！我男人他……他要打死我！”
大山的眼睛瞬间亮了，忘了要吃鸡的事，慌忙去开门。寒风卷着雪片涌进来，刘佳琪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头发上结着冰碴，花布衫被撕破了半边，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知道了……”刘佳琪抓住大山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他知道我把钱给你了，还知道……还知道我们的事……”
“知道又怎么样？”大山拍着她的背安抚，眼睛却瞟着她敞开的领口，“有我在，他不敢动你。”
李秋月抱着雏鸡站在灶膛边，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看着刘佳琪往大山怀里钻的样子，突然觉得后颈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她想起王大爷说的话，刘佳琪藏的私房钱够给大山治三条腿，可她却只拿出几张毛票，还装得像倾囊相助。
“我得躲躲。”刘佳琪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山，“你这有地方藏吗？等他气消了我再走。”
大山往柴房指了指：“去那躲着，他找不到。”
刘佳琪刚要往柴房走，又回头看着李秋月，眼神里带着点算计：“秋月妹子不会说出去吧？”
李秋月没理她，转身往炕边走。后颈的纱布被冷汗浸得发潮，她想换块干净的草药，却发现药包空了——早上王大爷送来的草药，刚才被大山打翻水瓢时洒了一地。
柴房的门关上时，传来刘佳琪压低的笑声。李秋月坐在炕沿上，摸着冰凉的炕席，突然想起小时候，娘总说炕要烧得热乎，日子才能过兴旺。可这炕，已经凉了很久了。
“你去给佳琪拿床被子，柴房冷。”大山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秋月没动，手指抠着炕席上的破洞。那床被子是她陪嫁的，上面绣着鸳鸯，是娘一针一线缝的，去年被大山拿去当了赌本，她好不容易才赎回来。
“听见没有？”大山拄着拐杖走过来，一拐一拐地，像头笨拙的熊，“你想让她冻着？”
李秋月抓起炕角的旧棉絮扔过去：“只有这个。”
大山接住棉絮，往地上啐了口：“你他妈故意的是吧？”他扬起拐杖要打，却因为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断腿的地方撞在炕沿上，发出声惨叫。
柴房的门立刻开了，刘佳琪跑出来，不是扶大山，而是先看李秋月：“你咋把大山哥推倒了？”
“我没推。”李秋月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去采草药。”
“外面下着雪呢！”刘佳琪拉住她的胳膊，指甲掐进她的皮肉里，“你想让大山哥疼死？”
李秋月甩开她的手，拉开门走进风雪里。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后颈的伤口被冷风一吹，更是疼得钻心。她没往山上走，而是去了核桃林——那里背风，说不定能找到些能止血的草药。
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把树桩上的青苔盖成了白的。李秋月蹲在树桩边，用手扒开积雪，寻找着草药的踪迹。指尖冻得发红，碰到石头时已经没了知觉，可她像没感觉到似的，机械地扒着雪。
树桩的裂缝里，藏着几粒谷种，是去年秋收时落下的，被雪一浸，胀得鼓鼓的。李秋月把谷种捡起来，放在手心呵着气，看着它们在她的体温里慢慢变软，像一颗颗小小的心。
她想起爹说的，春天把谷种种下去，秋天就能收好多粮食，就能换钱给她做新棉袄。可去年的谷种，被大山偷偷拿去换了烧酒，一粒都没剩下。
“找到了吗？”刘佳琪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谷种从手心滑落，掉进雪地里，瞬间就不见了。
“你怎么出来了？”李秋月看着她，雪落在刘佳琪的发上，像撒了把盐。
“大山哥疼得厉害，我来看看你找到草药没。”刘佳琪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我藏的药，比你的草药管用，你拿去给他用吧。”
李秋月打开布包，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闻起来有股怪味，不像是正经药材。她想起老中医说过，有些药贩子会卖假药材，吃了会要命。
“我不用。”她把布包还回去。
刘佳琪的脸沉了沉，又换上笑：“妹子是信不过我？也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没办法，我男人打我，我不找个依靠，在这山里活不下去啊。”
李秋月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刘佳琪的男人虽然凶，却会把打工挣的钱寄回来，可大山呢？他只会打她，只会拿她的东西去赌，只会和别的女人鬼混。
“你的依靠，不该是抢别人的。”李秋月站起身，往家走。后颈的疼越来越厉害，她得赶紧回去换草药。
刘佳琪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不容易，说着大山对她的好，说着她和大山的将来。李秋月充耳不闻，脚步越来越快，雪地里留下串深深的脚印，像串省略号，没有尽头。
回到家时，大山已经疼得在炕上打滚了。李秋月把找到的草药捣烂，往他断腿的纱布上敷，刚碰到伤口，就被他一把推开：“滚开！用佳琪的药！”
刘佳琪赶紧把布包递过去：“大山哥，我这药管用。”
李秋月看着那包白色粉末，突然抓住大山的手：“这药不能用，是假的。”
“你少放屁！”大山甩开她的手，把药粉往伤口上撒，“你就是见不得佳琪对我好！”
药粉刚碰到伤口，大山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断腿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来，像根烧红的烙铁。刘佳琪吓得往后退，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我买的时候他们说……”
“你他妈买的什么鬼东西！”大山疼得眼睛都红了，抓起身边的茶壶就朝刘佳琪砸过去，“想害死老子是不是？”
茶壶在刘佳琪脚边碎了，热水溅在她的裤腿上，烫得她直跳。柴房外面传来砸门声，是刘佳琪的男人，他的声音像打雷：“刘佳琪！你给我出来！”
刘佳琪吓得脸都白了，转身就往柴房跑，却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她男人破门而入，看见她就像看见仇人，抓起地上的木柴就要打。
“别打了！”李秋月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拦住他，“大山快不行了，得赶紧送医院！”
男人愣了愣，看着炕上疼得抽搐的大山，又看看地上的刘佳琪，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报应！都是报应！”
王大爷带着几个后生赶来时，大山已经疼得晕过去了。他们用门板把他抬往镇上，雪地里留下道长长的血痕，像条不会干涸的河。刘佳琪被她男人拽着头发拖走了，她的哭喊声在风雪里飘了很远，最后变成了微弱的呜咽。
李秋月站在空荡荡的屋里，看着被打翻的药包，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看着柴房门口那床被遗忘的旧棉絮，突然觉得很累。她走到灶膛边，把雏鸡从缝隙里抱出来，它已经睡着了，小脑袋埋在翅膀里，像团温暖的绒球。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成薄薄的一层。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看着火苗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她从怀里掏出那几粒谷种，小心翼翼地放进破碗里，又往碗里倒了点温水。
谷种在水里轻轻晃动，像在点头。李秋月看着它们，突然笑了，后颈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她知道，春天总会来的，雪总会化的，只要把谷种种下去，总会有收获的。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把屋里的寒气一点点赶出去。雏鸡在她怀里动了动，发出声细嫩的叽叽声，像在回应她的话。窗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可这小小的屋里，却因为这团火，这只鸡，这几粒谷种，有了点微弱的暖意，像黑暗里的一点光，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