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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在杂货铺的后屋整理旧物时,指尖触到个硬纸壳盒。盒盖积着薄灰,掀开时呛得她打了个喷嚏,里面露出半截蓝布带子——是王掌柜给她的那件兔毛领棉袄,被她叠得方方正正,压在箱底快半年了。

南方的冬天不似山里那般冻骨,可海风吹起来,总带着股黏糊糊的湿冷。她把棉袄往身上比了比,领口的兔毛磨得发亮,针脚处还别着枚生锈的顶针——是王掌柜婆娘的物件,上次收拾他遗物时没注意,竟一并带来了。

“婶子,张婶让送两斤盐过去。”王掌柜的儿子小王在门口喊,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后生继承了爹的实在,就是性子急,算账时总爱出错,少不了秋月在旁盯着。

她应了声,把棉袄折好塞回盒里。刚要起身,后腰忽然传来一阵酸胀——那年在崖底摔的伤,阴雨天总爱作祟。小王进来时见她扶着墙皱眉,放下算盘往灶间走:“我给你烧碗姜茶去。”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姜糖的辛辣味漫开来。秋月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压着海面,渔船都泊在码头,像群缩着脖子的水鸟。她想起山里的冬天,大雪封门时,她总在灶前烧火,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掉在补丁裤上也不怕。那时候穷是穷,倒也有口热乎饭吃。

“婶子,你看这信。”小王举着封牛皮纸信封进来,邮票上印着山里的风景,“是村支书寄来的。”

秋月的手顿了顿。自从王掌柜走后,她再没跟山里通过信。拆开信封时,指腹被粗糙的纸边划得发痒,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洇了好几个团:“……刘佳琪男人的娃没人管,村里凑了些钱,送镇上小学了……大山从砖窑厂跑了,有人说在崖底见过他,疯疯癫癫的,怀里总揣着半截银镯子……”

姜茶在碗里晃出涟漪,她盯着“半截银镯子”几个字,喉头发紧。那天从火车窗扔出去的物件,竟被他捡回来了?

夜里的风浪大起来,拍得窗户哐哐响。秋月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潮声一波波漫过码头,像极了山里的涧水。她想起大山捡镯子的样子,定是趴在崖底的乱草里,一根一根拨开枯黄的蒿子,手指被碎石磨出血也不歇。

这念想一冒出来,就像灶膛里的火星,燎得她整夜没合眼。天蒙蒙亮时,她披衣起身,在镜前梳头发。镜里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可眉眼间那点轮廓还在,像极了年轻时的娘。她忽然想起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月儿,别学我憋在山里,可也别学那断了线的风筝,忘了根在哪。”

早饭时,她跟小王说要回趟山里。后生正往酱油瓶里灌散装醋,闻言手一抖,醋洒在柜台上:“婶子,那地方有啥好回的?”

“去看看那娃。”她擦着柜台上的醋渍,声音很轻,“也看看……别的。”

小王还想劝,见她望着窗外的海出神,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婶子看着温和,骨子里却犟得很,就像山里的老树根,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回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拖拉机,最后那段山路,只能靠脚丈量。秋月背着帆布包走在石板路上,布鞋沾着泥,倒比当年跑出来时稳当。路过老槐树下,见王掌柜常坐的那块石头还在,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是他婆娘在世时凿的。

她蹲下来摸那刻痕,指腹蹭到青苔,忽然听见树后有响动。转头时,看见个瘦得像根柴禾的娃,正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她,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红薯。

“你是……刘佳琪的娃?”秋月的声音发颤。这娃眉眼像极了刘佳琪,尤其是那点倔强的眼神,只是瘦得脱了形,裤脚短了一大截,脚踝冻得通红。

娃往后缩了缩,把红薯往怀里揣。村支书说过,这娃自从爹娘没了,就不爱说话,见了人总躲。

秋月从包里掏出块红糖,剥了纸递过去:“甜的。”

娃盯着糖块,咽了口唾沫,却不接。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脸上,他缩着脖子往树后躲,露出脖颈上挂的银锁——是刘佳琪的陪嫁,上次在火车上听她男人嘶吼时提到过。

“跟婶子去镇上吧,”秋月的声音软下来,“有热饭吃,还能上学。”

娃忽然往山下跑,小布鞋踩在碎石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秋月追了两步,后腰的伤又犯了,只能看着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在村里待到第三日,天天往山坳里跑,却再没见过那娃。村支书说,娃跟着个捡破烂的走了,临走时在刘佳琪坟前磕了三个头,坟头的野草都被他跪平了。

“那疯疯癫癫的大山,倒去看过娃两回。”支书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揣着个布包,打开是些野栗子,都捂烂了。”

秋月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下。她想起大山以前总爱往她兜里塞野果子,青的涩的,他都捡来,说“多嚼嚼就甜了”。

离开村子那天,她往崖底走。路比上次更陡,她扶着岩壁慢慢挪,看见酸枣枝上挂着块蓝布片,是大山那件打满补丁的褂子上的。

崖底的残雪还没化尽,枯黄的蒿子丛里,蹲着个身影。背对着她,头发乱得像堆枯草,手里正摩挲着什么,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大山?”秋月的声音在空谷里荡开,带着回音。

那身影猛地僵住,缓缓转过身。是大山,比在砖窑厂时更瘦了,颧骨突得像两块石头,眼睛浑浊,却在看见她时亮了亮,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下。

他怀里揣着的,正是那截断银镯,用红绳系着,贴在胸口,被体温焐得发亮。

“你……”秋月的话堵在喉咙口。她想说什么?问他这些年好不好?骂他当年的混账?可真见了面,才发现所有话都像被潮水泡过,软得提不起来。

大山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嗬嗬的声更大了。他笨拙地解下红绳,把断镯子往她手里塞,手指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

镯子上沾着他的体温,还有股淡淡的汗味,是她记了半辈子的味道。秋月攥着那冰凉的银器,忽然想起娘说的“碎了的镯子别硬拼”,可指尖触到接口处的锈迹,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断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大山见她哭,慌得手忙脚乱,往怀里掏东西。摸了半天,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打开来,是几个烤焦的玉米饼,边缘都发黑了。他拿起一个往她嘴里塞,嘴里发出“吃,吃”的单音节——他果然哑了,说不出完整的话。

秋月咬了口玉米饼,焦糊的苦味刺得舌尖发麻,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想起当年他第一次给她烤玉米,也是烤焦了,他却抢过去说“我爱吃焦的”,吃得满嘴黑灰。

“大山,我们……”她想说“我们回不去了”,可看着他浑浊眼睛里的光,那光像十七岁那年山核桃树下的阳光,亮得让她心慌。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山上拽。力气大得惊人,她踉跄着被他拉着走,后腰的伤疼得钻心,却挣不开。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皮肤发烫,可她竟不想松开——这双手,曾给她编过花环,曾帮她背过柴捆,也曾掐过她的脖子,可到头来,还是这双手,在她走投无路时,往她手里塞过最实在的暖。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大山指着远处的云海,又指着山脚下的村庄,嘴里嗬嗬地叫,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秋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见他们住过的土坯房,屋顶塌了半边,院墙上的牵牛花却爬得老高,紫莹莹的,在风里晃。

“你想留在这儿?”她问。

大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把生锈的钥匙,塞进她手里。是那间土坯房的钥匙,她认得,上面还挂着她编的红绳结,绳子都磨白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秋月看着那串钥匙,忽然想起王掌柜留给她的那双布鞋,想起南方小镇的潮声,想起杂货铺里噼啪响的算盘。

她慢慢把断镯子塞回大山手里,把钥匙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他的手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油灯。

“大山,”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散碎,“我回不去了。”

他没再拽她,也没再嗬嗬叫,只是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怀里。山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露出后颈上那道长长的疤,是当年在砖窑厂被监工打的。

秋月转身往山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敢回头,怕看见他蹲在那里的样子,怕看见那截断镯子在夕阳里闪的光,怕听见自己心里那声比潮声还响的叹息。

回到南方小镇时,已是初春。杂货铺门口的玉兰开了,白得像山里的雪。小王见她回来,眼睛亮了亮,往灶间跑:“我给你留了腊肉,炒蒜薹吃。”

秋月坐在柜台后,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掏出王掌柜给的地址,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想起老人站在老槐树下的身影,想起大山蹲在山顶的样子,想起刘佳琪挂在酸枣枝上的红衫子。

夜里,她又梦见了那片深山。梦见自己跪在青石板上搓衣服,刘佳琪站在对岸笑,大山扛着柴捆从坡上下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喊他的名字,他回头咧嘴笑,露出白牙,像极了年轻时的模样。

潮声从窗缝钻进来,混着梦里的山涧水响。秋月睁开眼,摸了摸枕边的空处,那里曾躺着王掌柜给的棉袄,现在却只有片冰凉的月光。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海面上的渔火。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像山里的星星。她想起大山手里的断镯子,想起刘佳琪儿子脖颈上的银锁,想起王掌柜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

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走多远,都像潮声里的回声,总在夜里悄悄漫上来,打湿枕头,也打湿那些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

杂货铺的门被推开时,晨光正漫过码头。秋月系上围裙,开始擦柜台。小王打着哈欠进来,手里捏着封信:“婶子,村里又来信了。”

她接过信,指尖顿了顿,慢慢拆开。村支书的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大山在崖顶栽了片核桃树,说是给娃留着……有人见他总坐在树下,怀里揣着半截银镯子,太阳落山了才往回走……”

秋月望着窗外的玉兰,忽然笑了笑。笑得眼角发湿,像被海风吹的。她把信折好,放进那个装棉袄的硬纸壳盒里,摆在柜角,和那枚生锈的顶针作伴。

潮声又起,一波波漫过码头,漫过小镇,漫过那些留在山里的,和带出来的念想。她知道,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像南方的海,也像山里的河,不管心里装着多少碎银似的往事,总得往前流,流成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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