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秋月就醒了。偏房的窗纸透着青灰色,灶膛里的余烬还剩点火星,她摸黑摸到柴火,小心翼翼地添进去,怕惊醒了炕角的小宝。火苗舔着干柴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像在老李沟时那样沉,倒像揣了只雀儿,扑腾得慌。
“娘?”小宝翻了个身,小嗓子带着刚醒的黏糊。李秋月赶紧凑过去,用手心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再睡会儿,还早。”
“王叔叔的铺子……”孩子还记着昨天的话。李秋月笑了笑,掖了掖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等你醒了,娘就带你去看铺子。”
天蒙蒙亮时,她已经把娘俩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雪后初晴的风带着劲,衣裳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板,像挂在绳上的小旗子。王强的娘送来了热腾腾的玉米饼,老太太看着她冻红的手,直叹气:“可怜见的,这手咋糙成这样。”
李秋月接过饼子,指尖触到老太太粗糙的掌心,突然想起自己的娘。那年她刚嫁进老李沟,娘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块钱和一沓纳好的鞋底:“过日子难,得攒着点。”
“秋月妹子,准备好了?”王强站在院门口,肩上搭着块抹布,“我先带你认认货。”
杂货铺不大,两间门面,货架从门口一直顶到后墙。油盐酱醋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针头线脑和孩子们玩的玻璃球,最里面的架子上堆着化肥袋子,装着玉米种和土豆种。王强指着货架给她讲:“酱油分两种,打散装的要记着看刻度,瓶装的贵两毛……”
李秋月听得认真,手指在半空跟着比划。小宝趴在柜台上,好奇地瞅着玻璃罐里的水果糖,眼睛瞪得溜圆。王强看见,从罐里抓了两颗塞给他:“拿着吃,别多吃,坏牙。”
“不能要。”李秋月想把糖拿回来,被王强按住手:“给娃的,又不是给你的。”他说得直愣愣的,耳根却红了。
一上午倒也清闲,来买东西的多是村里的老人,买包火柴,称两两地瓜干。李秋月学着王强的样子,用秤称东西,算账时手指头在柜台上点来点去,算慢了就红着脸说:“等俺再算算。”买东西的老人都笑着等:“不急,慢慢算。”
中午吃饭时,王强的娘端来一大碗白菜炖粉条,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给娃补补。”老太太把鸡蛋往小宝碗里拨,“你也吃,干活有力气。”李秋月鼻子发酸,夹了块最大的白菜给老太太:“婶子您也吃。”
正吃着,门口的风铃响了——那是个用酒瓶子盖串的玩意儿,有人推门就叮当作响。李秋月抬头,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门口站着的是刘佳琪的男人,手里攥着个空酒瓶,眼睛红得吓人。
“王强,给我打斤酒。”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王强皱了皱眉,还是拿起酒壶:“大中午的,喝啥酒。”
“要你管!”男人把空瓶往柜台上一墩,目光扫过李秋月,像淬了冰,“你倒舒坦,在这儿当老板娘了。”
李秋月的脸瞬间白了,往小宝身后缩了缩。王强把打好的酒递过去,挡在她身前:“刘老五,说话注意点。”
“注意?我女人还在卫生院躺着,这女人倒好,带着野男人的种享清福!”刘老五的声音突然拔高,唾沫星子溅到柜台上,“我告诉你李秋月,别以为躲在这儿就没事了!大山欠我的,你就得还!”
“爹!”门外传来个姑娘的声音,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辫子,跑进来看见刘老五,气得直跺脚,“娘让你去卫生院,你又喝酒!”
“我不去!”刘老五把酒瓶子往怀里一揣,“要去你去!那贱货……”
“你胡说啥!”姑娘急得哭了,“医生说娘要是再不签字做手术,就……就保不住了!”
刘老五的身子僵了僵,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头受伤的野兽。
姑娘抹着眼泪,看见李秋月,愣了一下,随即红着脸说:“俺爹他……他不是故意的,您别往心里去。”她说完,拽着刘老五的胳膊:“爹,走了,去卫生院。”
刘老五被拽起来,走出门时回头看了李秋月一眼,那眼神里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复杂得像团乱麻。
店里静了好一会儿,王强的娘叹着气收拾碗筷:“作孽啊,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李秋月没说话,捡起地上的筷子,发现手一直在抖。
下午刘佳琪的姑娘又来了,这次手里拿着个布包。“俺娘让俺给您的。”她把布包放在柜台上,“说这是您的东西。”
李秋月打开布包,愣住了——里面是件藕荷色的的确良衬衫,袖口磨破了边,正是去年刘佳琪穿的那件。衬衫口袋里还塞着张纸条,是刘佳琪的字,歪歪扭扭的:“秋月妹子,对不住你。这衣裳是大山用你的钱买的,现在还给你。别恨他,他就是个糊涂蛋。”
李秋月捏着那件衬衫,布料滑溜溜的,却像烙铁一样烫手。她突然想起刘佳琪给她送柿子时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时候她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明白,那句话里藏着多少无奈。
“俺娘还说,”姑娘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大山哥去镇上了,说要挣钱给您和小宝……”
“他在哪?”李秋月猛地抬头,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
“不知道,”姑娘摇摇头,“俺娘说,他走的时候腿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好像被人打了……”
李秋月的眼前突然发黑,扶着柜台才站稳。王强赶紧给她倒了碗水:“你别急,说不定是谣言。”
她喝了口水,手还是抖。大山受伤了?被谁打的?是刘佳琪的娘家哥,还是赌场的人?他那样的人,好吃懒做,除了赌啥也不会,去镇上能挣啥钱?
“娘,你咋了?”小宝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看她。李秋月蹲下来抱住孩子,下巴抵着他的头顶,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孩子的头发。
她恨大山,恨他赌钱,恨他跟刘佳琪勾搭,恨他把这个家搅得支离破碎。可真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心里那根最软的弦还是被拨动了——那毕竟是小宝的爹,是她曾经以为能过一辈子的男人。
傍晚关铺子时,王强说:“要不……我去镇上打听打听?”李秋月摇摇头:“不用。”她知道大山的性子,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要是不想回来,找也没用。
回到偏房,李秋月把那件的确良衬衫洗了,晾在绳子上。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衬衫在风里轻轻晃,像个缥缈的影子。小宝已经睡熟了,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了糖。
她坐在灶门口,往火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墙上的影子,那影子一会儿像大山,一会儿像刘佳琪,最后变成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王强的声音:“秋月妹子,睡了吗?”她赶紧起身开门,看见王强手里拿着个纸包。
“我去给铺子进货,路过镇上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他把纸包递给她,“给娃吃。”李秋月想推辞,他已经转身往回走:“趁热吃,明天还得早起。”
肉包子的香味飘出来,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暖烘烘的。李秋月咬了一口,肉汁烫得她直吸气,眼泪却又掉了下来。这日子就像这包子,看着糙,里面却藏着点热乎的、带肉味的念想。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在老李沟的土坯房里,大山背着柴从外面回来,肩上的柴捆比山还高。他把柴放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颗水果糖,塞给她:“给,甜的。”她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真甜啊,甜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台上结着层薄霜。小宝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李秋月走到院子里,看见那件的确良衬衫已经干了,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她把衬衫叠好,放进包袱的最底层——不管咋样,也是段日子,该留着,也该放下。
王强的娘来叫她们吃饭,说今天村里有集市,铺子会很忙。“得早点去占地方。”老太太笑着说,“给你和娃各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李秋月跟着笑,心里像被灶膛里的火烘着,暖乎乎的。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咋样,也不知道大山会不会回来,更不知道刘佳琪能不能好起来。但她知道,日子得往下过,像这灶膛里的火,只要还有柴,就能烧起来,就能冒出烟,就能暖着这人间的烟火气。
她走进屋,叫醒小宝:“起来了娃,咱去赶集。”
孩子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小胳膊小腿像只刚睡醒的小猫。“有糖吗?”他奶声奶气地问。李秋月笑着点头:“有,管够。”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堂堂的光斑。远处传来集市的喧闹声,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和孩子们的笑。李秋月牵着小宝的手,一步步往门口走,脚印踩在院子的薄霜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清脆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