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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

李秋月是被瓦缝里渗下的水冻醒的。冰凉的水珠砸在颧骨上,她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光早被浓云吞了,屋里黑得像泼了墨,只有屋檐水顺着墙根淌,发出细碎的“嘀嗒”声,像谁在暗处数着米粒。

她摸索着坐起身,衣襟蹭过炕席上的破洞,指尖触到一片黏湿。去年秋天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烂了个豁口,山风裹着雨丝往里灌,刮得炕边那只装着玉米种的瓦罐“嗡嗡”响。大山不在炕上,被垛旁的空处凉得像块冰,想来又是后半夜溜出去的。

李秋月叹了口气,摸到炕沿下的油灯。火镰擦了三下才溅出火星,灯芯“噼啪”跳了两下,昏黄的光立刻漫开,照见房梁上悬着的那串干辣椒——还是开春时大山赶集买回来的,说要给她炒腊肉吃,结果腊肉早被他换了钱,辣椒倒在梁上挂成了干瘪的红。

“又漏了。”她喃喃自语,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这炕挨着东山墙,每年梅雨季准保漏雨,去年大山赌输了钱,说要请瓦匠来拾掇,结果转头就把准备买瓦的钱输在了邻村的牌局上。她记得那天自己跟他吵,被他推倒在灶台边,额头磕在水缸沿上,肿了半个月才消。

李秋月找了只豁口的木盆,放在漏雨最凶的地方。水珠掉进盆里,“咚、咚”的声音在空屋里荡着,倒比窗外的雨声更清晰。她蹲在地上往盆里垫了块破布,想让声音小些,免得吵醒西厢房的公婆——公公前阵子上山砍柴崴了脚,婆婆的喘病也犯了,这阵子全靠她里外忙活。

刚直起身,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李秋月心里一紧,抓着油灯往门口走,脚边的柴堆被踢得“哗啦”响。是大山回来了?可听那脚步声,拖沓得像灌了铅,不似往常那般带着酒气的踉跄。

她扶着门框往外看,雨幕里立着个黑影,斗笠压得很低,蓑衣下摆滴着水,在泥地上积出一小滩。不是大山。

“谁?”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颤,握着门框的手指泛白。深山里不太平,前几年有过偷山货的贼,还有跑江湖的骗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夜里见了生人总有些怕。

黑影动了动,抬起头,斗笠下露出半张脸,是邻村的王二婶。“秋月妹子,是我。”王二婶的声音透着急,“你家大山……在吗?”

李秋月的心沉了沉。王二婶是刘佳琪的婆家婶子,平日里跟她家没什么往来,这深更半夜冒雨跑来,准没好事。“他……他没在家。”她往院里让了让,“二婶进屋说吧,外头雨大。”

王二婶没动,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褶皱往下淌,在脚边汇成细流。“没在家?”她提高了声音,语气里的火气像要烧起来,“那他能在哪儿?刘佳琪不见了!”

“啥?”李秋月愣住了,油灯在手里晃了晃,光落在王二婶扭曲的脸上,“佳琪妹子……不见了?”

“可不是!”王二婶往门槛上啐了口带泥的唾沫,“刚才我起夜,见她屋门敞着,人没了!炕上的被子还温乎呢,灶房里的油灯也没灭,像是走得急。我问了她男人,说后半夜就没见人影,不是跟你家大山……”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李秋月懂了。全村谁不知道大山跟刘佳琪走得近?去年冬天就有人看见他俩在河边的柳树林里拉扯,刘佳琪的男人是个闷葫芦,只会闷头种地,撞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前阵子大山赌输了钱,还是刘佳琪偷偷塞给他二十块,这事李秋月是知道的——那天她去邻村换豆腐,亲眼看见刘佳琪从蓝布褂子里掏钱,塞进大山手里时,手指在他手背上捏了捏。

当时她没作声,只觉得心口像被山枣刺扎了,密密麻麻地疼。回到家,大山却跟她说,是刘佳琪借他钱给公婆抓药,还说她心眼小,不该瞎想。她信了,或者说,她逼着自己信了。

“二婶,你别瞎说。”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飘,油灯的光抖得厉害,“大山他……他就是跟佳琪妹子熟络些,不会……”

“不会?”王二婶冷笑一声,往前凑了半步,斗笠上的雨水溅到李秋月手背上,冰凉,“那你说他去哪儿了?我刚才去牌局问了,说他后半夜就走了,有人看见他往刘佳琪家那边去了!现在人不见了,不是他俩跑了是什么?”

李秋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她想起昨天傍晚,大山突然跟她说要去给刘佳琪送些草药——刘佳琪前几天说心口疼,大山不知从哪儿弄来些柴胡,说要送去。她当时正忙着给公公煎药,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现在想来,那草药多半是借口。

雨突然下得更急了,打在院角的老梨树上,“哗哗”的声响像要把树劈裂。李秋月望着王二婶那双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累得想往地上坐。她想起刘佳琪的样子,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说话时尾音带着点甜,上次来家里借针线,还夸她绣的鞋垫好看,说要跟她学。

“二婶,你先别急。”李秋月深吸一口气,把油灯往王二婶面前递了递,“大山说不定是去别处了,我这就去找找。你回吧,等他回来,我让他立马去你家说清楚。”

王二婶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妹子,我知道你难。可佳琪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男人老实,家里俩娃还小……要是真跟大山走了,这日子可咋过?”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哭腔,“你男人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该做这缺德事。”

李秋月没接话,看着王二婶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斗笠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被浓黑的山影吞了。她扶着门框站了很久,直到蓑衣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才慢吞吞地转身回屋。

木盆里的水快满了,她倒了水,又换了个地方接。这回没垫破布,“咚、咚”的声响撞在墙上,像是有人在敲鼓。她坐在炕边,望着那盏油灯,灯芯上结了层黑灰,火苗忽明忽暗,照得她脸上的轮廓忽深忽浅。

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还会帮她挑水,会在她割稻子割破手时,慌里慌张地往她伤口上撒灶灰。她记得他第一次跟她去赶集,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说要给她扯块红布做新袄。那时候的大山,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一点都不像现在这般阴沉。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或许是三年前那次牌局。他跟邻村的人赌钱,赢了辆自行车,回来时在院里转了三圈,说要载着她去镇上看戏。可没过多久,他就把自行车输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从那以后,他就像着了魔,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回来时不是带着酒气,就是一身的伤。

她劝过,哭过,甚至跪下来求过,可他要么是瞪着眼骂她晦气,要么就是嬉皮笑脸地说“等我赢了大钱,让你穿金戴银”。直到去年冬天,她发现他藏在枕头下的手帕,绣着朵桃花——那是刘佳琪的手艺,全村只有她会绣那样的桃花。

那天她把帕子扔在他脸上,他却突然红了眼,说:“秋月,我对不住你,可佳琪她……她懂我。”

“懂你?”李秋月当时只觉得好笑,眼泪却掉了下来,“懂你把家里的粮拿去赌?懂你让爹娘跟着受气?”

他没再说话,摔门出去,三天三夜没回来。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攥着个银镯子,塞给她说:“给你的,别闹了。”她后来才知道,那镯子是刘佳琪的嫁妆,被他硬要过来的。

油灯突然晃了晃,李秋月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眼泪掉在了手背上,烫得像火。她赶紧抹了把脸,刚要起身,院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是大山,她听得出来,那脚步里带着熟悉的慌乱,还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慌张。

门“砰”地被撞开,大山冲了进来,斗笠掉在地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全湿透了,往下淌着泥水。“秋月!”他的声音发哑,眼睛里布满血丝,“佳琪……佳琪不见了!”

李秋月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他的嘴唇在哆嗦,手指不停地抓着头发,像是急得没了主意,可她分明在他的衣领上,看见了一根不属于她的长发——卷卷的,是刘佳琪那样的软发。

“我知道。”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王二婶刚来过。”

大山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她来干啥?是不是说我们……”他突然住了口,像是意识到什么,往她面前凑了两步,“秋月,你别听她胡说,我跟佳琪没……”

“你去哪儿了?”李秋月打断他,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的裤脚上,“从后半夜到现在。”

大山的眼神闪了闪,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她的目光:“我……我在牌局上,输了钱,想再捞回来……”

“牌局上的人说你后半夜就走了。”李秋月拿起炕上的油灯,往前递了递,光照亮他裤脚的泥印,“这泥是西边洼地的吧?刘佳琪家的菜地就在那附近。”

大山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路过……”

“路过?”李秋月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路过能让她的头发缠在你衣领上?路过能让你现在慌得像丢了魂?”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大山脸上。他突然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掀桌子,手到半空又猛地停住,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是!我去找她了!我找她要钱!她前阵子借我的钱还没还,我输了钱,想让她先还我……”

“她人呢?”

“我不知道!”大山吼了一声,抓起墙角的旱烟杆往地上摔,“我去她家时,门敞着,人不在!桌上还放着个包袱,像是收拾好的……我以为她跟别人跑了,就……就往河边找,找了半天没找到……”

他说着,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抖得厉害:“秋月,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吧?她男人昨天打了她,说要休了她……”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揪。刘佳琪的男人虽然闷,却很少动手,这次怕是真急了。她想起刘佳琪上次来借针线时,手腕上有块青紫的印子,当时问她,只说是碰在门框上了。

“你去找过河边的柳树下吗?”李秋月问,声音有些发紧。那片柳树林离村子不远,去年冬天有人在那儿上吊过,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媳妇。

大山猛地抬起头,脸上没了血色:“我……我没去……”

“快去!”李秋月把油灯塞给他,“带上火把,跟我去!”

她转身就往灶房跑,抓起墙上的蓑衣往身上披,手指却在发抖,半天系不上带子。大山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跟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念叨:“不会的……她不会的……”

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两人刚冲出院子,就撞见西厢房的门开了,婆婆扶着门框站在雨里,头发花白,喘得像个破风箱:“咋……咋了这是?”

“娘,您回屋!”李秋月回头喊了一声,“佳琪妹子不见了,我们去找找!”

“佳琪?”婆婆愣了愣,突然抓住李秋月的手,“是不是……是不是跟大山……”

“娘!”大山急了,“您别听别人瞎说!”

“快去吧。”婆婆松开手,往屋里推了她一把,“路上小心,别让秋月淋雨……”话没说完就咳了起来,咳得腰都弯了。

李秋月心里一酸,没再说话,跟着大山冲进雨幕。山路泥泞,每走一步都像要陷进泥里,火把被雨浇得只剩点火星,只能凭着记忆往河边走。山风刮得树影乱晃,像无数只手在暗处招摇,远处不知什么鸟叫了一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佳琪!刘佳琪!”大山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雨撕得粉碎。他走得急,脚下一滑,摔在泥地里,火把“噗”地灭了。

李秋月赶紧去扶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甩开:“别管我!快找!”他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前跑,泥水溅了满身。

李秋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火镰,重新点燃火把。火光重新亮起时,她看见前面的柳树林里,有个白影挂在树上,像片被风吹得乱晃的叶子。

“大山……”她的声音突然发不出声,只能扯着他的胳膊往那边指。

大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火把“哐当”掉在地上,他像被抽了魂似的往前跑,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头受伤的野兽。

李秋月慢慢跟过去,脚像灌了铅。那白影是件月白布衫,是刘佳琪最喜欢的那件,前几天她还穿着这件衣服,坐在自家门槛上跟她学纳鞋底。现在那衣服在风里飘着,下面是双绣着桃花的鞋,鞋尖沾着泥,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

大山跪在树下,手忙脚乱地解着绳子,可手抖得太厉害,半天都解不开。李秋月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手指触到那冰凉的麻绳时,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大山就是用这根绳子,把家里仅有的那头羊捆了,换了赌钱的本钱。

绳子解开了,刘佳琪的身子软软地倒下来,大山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李秋月站在旁边,火把的光照在刘佳琪的脸上,她闭着眼,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像睡着了一样。只是那脖子上的勒痕,紫得发黑,像条丑陋的蛇。

雨还在下,打在柳树叶上,“沙沙”的响。李秋月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把整座山都吞下去。她想起刘佳琪说过,等秋收了,要跟她一起去镇上买花布,给娃做新衣裳。她还说,大山是个好人,就是被牌局迷了心。

“好人……”李秋月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混着雨水滑进嘴里,苦得像黄连。

大山还在哭,抱着刘佳琪的尸体,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李秋月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累,比伺候公婆、比上山砍柴、比跟他吵过的所有架加起来都累。她转身往回走,火把的光在泥地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条找不到家的狗。

快到村口时,她看见王二婶带着几个人往这边跑,手里提着马灯,光柱在雨里晃来晃去。有人问她:“找到了吗?”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给他们让路。她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王二婶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大山那不成调的呜咽,都被风雨搅在一起,慢慢远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小了些,屋檐上的水顺着瓦当往下滴,“嘀嗒、嘀嗒”,像在数着什么。她推开院门,看见婆婆还站在西厢房门口,披着件旧棉袄,见她回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找着了?”

李秋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走到屋檐下,把湿透的蓑衣脱下来。木盆里的水又满了,她端起来往外倒,水泼在泥地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大山呢?”婆婆又问,声音发颤。

“在后面。”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娘,您回屋吧,灶上我给您热了粥。”

她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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