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妮子站在村小的槐树下,看着新一届学生在操场上追逐。风掠过廊下的银铃与铜铃,发出清越与沙哑交织的声响,像极了两个跨越时空的对话。她摩挲着胸前的银铃——那是母亲用生命守护的信物,如今铃身已被岁月磨得温润。
奶奶,这铃铛为什么会哭呀?孙女小菊拽着她的衣角。
妮子低头,看见孩子手里握着的铜铃残片。铃舌早已缺失,内壁的字也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她蹲下身子,指腹抚过野菊花发间的红绳:因为它在等一个人回家。
这话让小菊睁大眼睛。远处的铁轨上,一列绿皮火车正缓缓驶过,汽笛声惊起一群麻雀。妮子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上个月收到的信——玉娥流落在外的儿子病逝了,临终前托人送来个木盒,里面除了泛黄的家书,还有枚刻着字的银铃。
妮子老师!村头的老支书匆匆赶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镇上要修高铁,这图纸...
图纸摊开在槐树下的石桌上,铁轨规划线正巧穿过野菊丛与老祠堂旧址。妮子的手指停在歪脖子树的标记处,那里如今已立着春桃玉娥之墓的石碑,碑前的野菊花被山风拂得簌簌作响。
不能移坟。妮子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支书叹了口气:上面说这是重点工程,补偿款...
不是钱的事。妮子望着石碑上的名字,想起那年清明,她在坟前埋下银铃与铜铃的碎片,红绳系着的野菊花种子在雨中发芽的模样,这些年,山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可坟头的野菊花年年都开,铃铛声也没断过。
当晚,妮子带着小菊去了铁轨旁。月光下,野菊花海泛着银白的光,像极了母亲当年织的粗布床单。小菊突然指着花丛惊呼:奶奶,有个穿蓝布衫的婆婆!
妮子的心跳漏了一拍。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花丛深处,有个身影正弯腰采摘野菊花,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起,露出腰间晃动的银铃。她想喊,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能看着那身影渐渐消失在铁轨尽头,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铃音。
那是太奶奶吗?小菊仰起脸。
妮子没有回答,只是把孩子搂进怀里。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与山风里的铃音混在一起,恍惚间,她仿佛听见母亲在唱那首失传已久的山谣:野菊花开哟,红绳长,银铃响处是故乡...
三天后,镇上来了调查组。带队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我介绍叫。妮子注意到他胸前别着的野菊花徽章,花瓣上系着红绳。
我是来听故事的。陈野翻开笔记本,听说这里的铁轨下,埋着两个女人的一生。
妮子从铁盒里取出那些泛黄的信笺,玉娥的忏悔、母亲的遗书、柱子临终前的自白,一一摆在桌上。陈野看得很认真,读到玉娥那句下辈子,咱们别再做这山里的女人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
我们决定修改规划。他合上笔记本,高铁线绕个弯,把野菊谷和老祠堂保护起来。
妮子望着窗外的野菊花,突然想起玉娥儿子临终前的信:姐,我这辈子都在找母亲的影子,后来发现,她早就藏在每一朵野菊花里。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妮子撑着伞站在母亲坟前,看着雨水冲刷着碑上的名字。小菊蹲在旁边,用红绳把被风吹落的野菊花系在坟头。突然,她指着泥地惊呼:奶奶,铃铛!
泥土中露出半截银铃,铃身上的字在雨水中格外清晰。妮子蹲下身,指尖触到铃铛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在杏林里笑,玉娥在井边哭泣,柱子在铁轨上最后的疯狂,还有那些年山风里飘荡的红绳与铃音。
雨停时,彩虹横跨山谷。妮子带着小菊往回走,身后的野菊丛中,两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并肩而立。小菊回头张望,扯着她的衣角:奶奶,那两个婆婆在笑呢!
妮子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些故事终究会在时光里结痂,而有些灵魂,早已化作山间的野菊花,开在每一个归途的路口。
如今,高铁线从野菊谷旁蜿蜒而过。每当列车驶过,车窗里的旅人总会看见漫山遍野的金黄,花丛中红绳飘扬,银铃与铜铃的声响随着山风传来,像是在诉说:这山里的悲伤与遗憾,终将被野菊花的芬芳温柔覆盖。
而妮子依旧会在每个节气,带着孙女去挂铃铛、系红绳。小菊渐渐长大,学会了唱那首山谣,她的发间永远别着野菊花,红绳上的银铃,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