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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月攥着刚从后山采的野姜,手指被草叶割出细密的血痕。暮色在山谷里洇开时,她听见村口老槐树下传来嬉笑。隔着竹篱笆,她看见丈夫陈德贵正把邻村的王翠娥往树上推,粗布衣襟散着,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膀子。

竹篮落地。野姜滚进泥里,沾了些青苔。

德贵!她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麻雀。

陈德贵猛地回头,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王翠娥咯咯笑着整理头发,胭脂抹花的嘴角还挂着得意。林秋月看见她耳垂上的银坠子,那是去年陈德贵典了祖传玉佩换来的。

发什么疯?陈德贵踢开脚边的石子,酒气喷在林秋月脸上,老子在教翠娥认槐树!

林秋月盯着他袖口的口红印。三天前他说去镇上卖山货,却把家里过冬的腊肉都带走了。现在想来,怕是和这女人在哪个小饭馆里吃酒。她弯腰捡起野姜,指甲掐进掌心:娘又犯心口疼,你去请个大夫。

没钱!陈德贵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昨儿在赌场赢的,明儿还得翻本。

王翠娥晃着绣帕凑近:德贵哥,听说后山的野参能卖好价钱?

林秋月心头一跳。后山是她娘家陪嫁的地,爹临终前千叮万嘱不能动那些野药材。可陈德贵已经醉醺醺地揽住王翠娥的腰:明儿就去挖!卖了钱给你买新衣裳。

那我先谢过德贵哥了。王翠娥抛了个媚眼,踩着三寸金莲扭着腰走了。陈德贵对着她的背影咽唾沫,转身见林秋月还杵在原地,扬手就是一巴掌:看什么看?还不去烧火做饭!

林秋月跌坐在泥地里。月光从云层里漏出来,照见她眼角的淤青——那是三天前陈德贵输了钱,拿她撒气留下的。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刚卖鸡蛋攒的二十文钱。本来打算给婆婆抓药,现在看来,得藏得更深些。

后山的雾气在清晨漫上来时,林秋月已经背着竹篓往野参谷去了。露水打湿裤脚,她心里七上八下。陈德贵昨儿半夜才回来,满身酒气地踹开房门,说王翠娥想要支银簪子。

要是让我发现你藏了钱......他的拳头砸在墙上,震落一片墙灰。

林秋月在野参谷口停下。这里长着几株百年老参,是爹在世时最宝贝的东西。她跪在潮湿的泥土上,对着虚空叩了个头:爹,对不住了。

指尖刚触到参须,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扯了片枯叶盖住参苗,转身看见同村的李长顺背着猎枪站在那儿。

秋月妹子,你咋在这儿?李长顺挠了挠头,耳朵通红,我......我是来打山鸡的。

林秋月想起上个月陈德贵赌输了,把她陪嫁的银镯子抵给李长顺借的钱。此刻见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长顺哥,要是德贵问起......

我懂!李长顺赶紧摆手,你放心,我啥都不会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娘腌的酸萝卜,你带回去给婶子开胃。

林秋月眼眶发热。自打进了陈家,除了婆婆,只有李长顺一家会惦记她们娘俩。正说着,远处传来陈德贵的吆喝声。她慌忙把酸萝卜塞进竹篓,压低声音:长顺哥快走!

李长顺刚躲进灌木丛,陈德贵就骂骂咧咧地闯进来。他手里拎着锄头,看见林秋月蹲在地上,抬脚就踹:好啊!背着我偷挖野参?

没有!林秋月护住参苗,后背被锄头木柄砸得生疼,我就是来看看......

看什么看?挖!都挖了换钱!陈德贵扯开她的手,锄头重重落下。参须断裂的声音刺进林秋月心里,她突然扑上去咬住陈德贵的手腕。

疯婆子!陈德贵甩开她,林秋月的后脑勺撞在石头上,眼前一阵发黑。等她再睁眼,陈德贵已经挖走了三株野参,还在踹剩下的参苗:留着也给别人占便宜!

林秋月爬起来时,李长顺从灌木丛里冲出来。他攥着猎枪的手在发抖:陈德贵,你再敢动秋月一下......

哟,英雄救美?陈德贵拍了拍身上的土,歪头笑,你当自己是哪根葱?秋月是我老婆,老子想打就打!他晃了晃手里的野参,有本事你把这些买走啊?

李长顺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知道陈德贵的德性,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林秋月。林秋月挣扎着站起来,捡起掉在泥里的野姜。她的目光从陈德贵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腰间的银坠子上。

德贵,她突然平静下来,这些野参能卖不少钱,你先去镇上抓点药给娘。

陈德贵狐疑地盯着她:转性了?

赌场不是天天开,林秋月把参须理整齐,你带着翠娥姐去县城卖,能多卖些。

这话果然奏效。陈德贵眼睛亮了,一把抢过野参:算你识相!临走前还踹了脚参苗,剩下的明儿接着挖!

等他走远,李长顺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林秋月。她摸了摸后脑勺,满手是血:长顺哥,能借我点纱布吗?

李长顺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秋月妹子,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支开他?

林秋月望着被糟蹋的参谷,喉咙发紧:他早晚会把这山挖空。我得想办法......她没说完,却在李长顺眼里看到了担忧。

入夜后,林秋月坐在灶前烧火。婆婆在里屋咳嗽,陈德贵还没回来。她从鞋底摸出那二十文钱,又从墙角扒开砖缝,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这些年偷偷攒的碎银子。

秋月?婆婆的声音传来,德贵又打你了?

没有,娘。林秋月抹了把脸,把碎银子塞进怀里,我去村口看看。

月光惨白,照得山路像条白绫。林秋月走到老槐树下,听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传来嬉笑。她贴着墙根过去,透过窗纸看见陈德贵和王翠娥正围着野参数钱。桌上摆着烧鸡和酒,王翠娥的脚正勾着陈德贵的腿。

这野参真能卖五十两?王翠娥咬了口鸡腿,油星子溅在陈德贵衣襟上。

那当然!陈德贵灌了口酒,等卖了钱,咱去县城买房子,把你那死鬼男人甩了......

林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王翠娥把一锭银子塞进陈德贵怀里,又解开他的衣襟。月光晃了晃,她突然转身往镇上跑。脚底的布鞋磨破了,血渗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

镇上的当铺还亮着灯。林秋月拍开铺门,把怀里的碎银子和陪嫁的玉镯都掏出来:掌柜的,能当多少?

老掌柜眯着眼验银子:最多二十两。

全当!林秋月攥紧包袱,里面是她刚从后山挖的最后一株野参,我还要雇两个人。

老掌柜打量她:雇人?做什么?

林秋月盯着烛火,火光映得她眼睛发红:去后山,看着点......有些东西,不能让人糟蹋了。

深夜的山路寂静。林秋月抱着包袱往回走,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她躲进树影,看见陈德贵骑着马,王翠娥坐在他身后,手里攥着新买的银簪子。

明儿就去县城!陈德贵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等卖了参,老子就把秋月休了!

王翠娥娇嗔着捶他:你敢不休?到时候我带着银子找别人......

马蹄声渐渐远去。林秋月摸了摸怀里的野参,突然笑了。她的笑声惊起树上的夜枭,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她听见自己说:休我?没那么容易。

回到家时,婆婆还没睡。老人摸着林秋月后脑勺的伤,老泪纵横:傻孩子,跟娘回娘家吧。

林秋月把带来的银子塞进婆婆枕头下:娘,您先养着身子。过些日子......她没说完,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陈德贵踢门的声音响起时,林秋月已经吹灭油灯。黑暗中,她摸到墙角的镰刀。门闩被撞开的瞬间,她想起爹教她采药时说的话:山有山的规矩,人有人的报应。

月光漏进屋里,照见陈德贵通红的眼睛。他晃着酒葫芦,醉醺醺地朝床边走:秋月,老子今儿赢了......

话没说完,林秋月突然扑上去,镰刀抵住他的脖子。陈德贵酒醒了大半,想喊却被她捂住嘴。黑暗中,两人僵持着,只有婆婆压抑的啜泣声在屋里回荡。

德贵,林秋月的声音冷得像后山的溪水,明天,你就说野参被偷了。

你疯了?!陈德贵想挣扎,镰刀已经划破他的皮肤,王翠娥还等着......

王翠娥?林秋月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她要的是银子,不是你。你以为她真会跟你去县城?她松开手,退到墙边,明天一早,你去当铺赎我的镯子。剩下的钱,给娘抓药。

陈德贵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突然扑过来抢她手里的镰刀。两人在地上扭打,林秋月的头又撞到桌角。恍惚间,她听见李长顺的声音:住手!

猎枪的响声惊破夜空。陈德贵僵在原地,看着李长顺举着枪站在门口。月光下,林秋月看见李长顺的手在抖,却死死盯着陈德贵:再敢动秋月,我崩了你!

陈德贵骂骂咧咧地起身,踹翻了凳子:好啊!你们俩早就勾搭上了!他踉跄着往外走,等着!老子去告官!

门地关上。林秋月瘫坐在地上,听见李长顺的脚步声近了。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药包:先止血......

长顺哥,林秋月抓住他的手,明天,你帮我把野参送去县城。她指了指墙角的包袱,告诉买家,这是最后一株了。

李长顺看着她眼底的血丝,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林秋月望向窗外。山风掠过树梢,远处传来王翠娥的笑声。她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子,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冰凉的风,从心口吹过。

我要带娘离开。她轻声说,这山,留不住人了。

晨光染亮山谷时,林秋月站在野参谷前。李长顺背着野参往县城去了,陈德贵不知躲到哪去了,王翠娥的笑声也消失了。她弯腰捡起一根参须,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是熟悉的药香。

她对着虚空说,您说山有灵,会护着懂规矩的人。可这规矩,早被他们踩碎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秋月转身,看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那儿。老人手里捧着个布包,打开来是几件旧衣裳和她的陪嫁银锁。

走吧,秋月。婆婆抹了把泪,去你舅舅家,重新过日子。

林秋月点点头。她最后看了眼野参谷,把参须埋进土里。山雾漫上来时,她仿佛看见爹站在参苗间,冲她招手。

山脚下,李长顺骑着马等在那儿。他身后的马车上,装着林秋月这些年攒下的家当。看见她走来,他跳下马车,接过婆婆的包袱:秋月妹子,县城的大夫我都联系好了,等卖了参......

别说了,长顺哥。林秋月扶着婆婆上车,走吧。

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惊起一群山雀。林秋月回头望去,陈德贵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手里攥着根木棍,嘴里骂骂咧咧。王翠娥从破庙里跑出来,在后面追着喊:我的银簪子!

这些声音渐渐被山风吞没。马车拐过弯,野参谷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雾中的一个黑点。林秋月摸了摸怀里的银锁,突然觉得胸口没那么闷了。

山雨要来了。云层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闷雷。李长顺加快了车速,马蹄声踏碎晨雾。林秋月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山林,想起爹说过的话:山不会留不懂规矩的人,就像水不会往高处流。

马车渐行渐远,陈德贵的叫骂声、王翠娥的哭闹声,都被留在了身后。山雨终于落下来,细密的雨丝里,林秋月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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