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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图书馆

市立图书馆的老馆区藏在园区最深处,红砖墙爬满了绿藤,到了春夏,藤蔓疯长,连窗沿都能缀上几串淡紫色的小花。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木门时,合页总会发出“吱呀——呀”的轻响,像是老伙计见了熟人,拖着长音打招呼。馆里的年轻人嫌这声音老旧,好几次想换合页,都被馆长拦住了:“这门都快百年了,声音是它的魂,换了就不是老馆了。”

老馆区三楼最里头,有间不起眼的阅览室,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刻着“古籍方志室”五个字,漆皮都掉得斑驳。这里是管理员老周的“地盘”,他守了这屋子十年,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开门,先把窗户推开条缝透透气,再用软毛刷轻轻扫过书架顶层的灰,最后泡上一杯菊花茶,坐在门口的旧藤椅上,等着读者来。

阅览室里的空气总带着股特别的味道——旧纸的霉味、墨汁的清苦、还有老木头书架散发出的沉香气,混在一起,像把几十年的时光都揉在了里面。光线也比别处柔和,高窗上装着毛玻璃,阳光透进来,会变成淡淡的光斑,落在书页上,不刺眼,据说这样能护着那些老书,不让强光把纸晒得发脆。书架是清末民初的老物件,深棕色的木头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有些地方被读者的手摸得发亮,能映出淡淡的人影。架上的古籍码得整整齐齐,线装书的书脊上贴着小纸条,写着书名,有的纸条黄得发脆,有的是后来补的,透着新气。

老周原本觉得,这日子会像阅览室里的阳光一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直到三个月前,一件怪事打破了平静。

最先遇上怪事的是老顾。老顾是个退休教师,头发花白,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每周三下午准来,雷打不动。他痴迷地方史,一来就扎进民国版的《临江州市志》里,一坐就是三小时,连水都顾不上喝。那天闭馆时,夕阳斜斜地透过西窗的毛玻璃,在走廊里铺了层橘红色的光。老周收拾好东西,正准备锁门,就看见老顾背着帆布包,慢悠悠地从阅览室里走出来。

“老顾,今天看得咋样?”老周笑着打招呼。

老顾“嗯”了一声,脚步没停,眼神却有些发直,像是还没从书里拔出来。老周正想再问,目光忽然落在了老顾的脚边——地上的影子竟比往常淡了许多,像是蒙了层薄纱,边缘都虚虚的,不像平时那样清晰。

“老顾,你等等!”老周赶紧喊住他,“你看看你脚底下!”

老顾愣了愣,低头一看,也慌了神。他往前走了两步,影子跟着动,可还是淡得厉害,像是一吹风就能散了。两人正围着影子琢磨,老顾走到走廊拐角,那里的光线比刚才暗了些,再一看,地上的影子竟彻底没了!老顾的身子明明在,可脚下空荡荡的,只有橘红色的光落在地砖上,连个轮廓都没有。

“这……这咋回事?我的影子呢?”老顾的声音都发颤了,弯腰在地上摸来摸去,像是能把影子摸回来似的。

老周也慌了,他活了五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种事。两人蹲在地上找了半天,直到夕阳沉下去,走廊里渐渐暗下来,老周赶紧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亮起,老顾的影子才慢慢显出来,只是依旧透着股虚浮,不像平时那样扎实。

“怪了,怪了……”老周喃喃自语,“你今天在里面干啥了?跟平时不一样的?”

老顾皱着眉想了想,说:“没干啥啊,就是看《市志》,看到里面写民国时的南大街,说那会儿街上有卖糖画的,还有唱评弹的,我看着看着,就像真听见了似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今天看得特别专注,比往常还投入,可合上书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啥,刚才走回来,连晚饭都没胃口做。”

老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老顾年纪大了,看花了眼,又或是光线的问题。可没过多久,第二件怪事就来了。

那天来的是个大学生,叫林晓,戴副黑框眼镜,抱着本清代的《临江民俗录》,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看得入了迷,直到闭馆铃响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老周提醒她:“姑娘,该闭馆了,明天再来吧。”林晓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背着书包往楼梯间走。

楼梯间里装的是感应灯,人一走进去,灯“啪”地亮了。林晓正低头系鞋带,忽然瞥见地上——没有影子!她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左右晃了晃,灯光明明照着她,可地上就是空荡荡的。她慌得差点哭出来,跑回阅览室找老周,声音都带着哭腔:“周师傅,我的影子没了!你快帮我找找!”

老周跟着她去了楼梯间,一看,也傻了眼——林晓站在灯底下,身子清清楚楚,可脚下连个淡淡的轮廓都没有。直到过了快一个小时,林晓的影子才慢慢显出来,依旧很淡。林晓说,她读那本《民俗录》的时候,特别专注,仿佛能看见书里写的端午赛龙舟、中秋拜月亮的场景,可合上书后,心里就空得慌,像刚跟好朋友分别似的。

这之后,怪事接二连三发生。有个退休的工程师,来查五十年代的工厂档案,读了一下午,离开时在馆前的路灯下没了影子;还有个研究书法的老先生,临摹清代的字帖,走的时候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点:读的是古籍原本,不是复印本,而且停留时间都超过两小时,事后都说阅读时心神格外专注,像是跟古人隔着时空对话,可合上书后,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有的没胃口,有的觉得累,还有的失眠。

官方这下慌了。有人说,是古籍里藏了“东西”,吸了读者的魂;也有人说,是老馆的风水不好,招了邪。馆长急得团团转,既怕这事传出去,没人敢来读古籍,又不敢轻易搬动那些老书——那些古籍大多是孤本,纸页脆得像薯片,稍微动一下都可能损坏。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负责古籍修复的老张忽然说:“我想起个人,或许能帮上忙。镇上有个叫陈默的先生,听说他懂些古怪的事,之前邻村有个孩子总半夜哭,医院查不出毛病,就是他给看好的。”

馆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让老张联系陈默。没过两天,陈默就来了。

陈默看起来五十岁出头,穿件青色的短褂,裤子是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脚上一双黑布鞋,背着个旧帆布包,看起来跟镇上的普通老人没两样。老周陪着他上三楼的时候,心里还犯嘀咕:“这人真能行吗?”

推开阅览室的门,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书架间投下长长的光斑,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陈默没急着说话,先是站在门口,闭上眼睛,像是在闻什么,又像是在听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慢慢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他停在东窗下,抬头看了看窗户的位置,又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地面的青砖,指尖蹭到砖缝里的灰,也不在意。走到书架前,他伸出手,悬在《临江州市志》的书脊上方,几寸远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感受什么。老周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陈默的动作慢悠悠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稳,让人莫名地安心。

“周师傅,这屋子以前是干啥用的?”陈默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到老周耳朵里。

“我听馆长说,以前是个藏书楼,解放后改成了图书馆的阅览室,一直没动过格局。”老周赶紧回答。

陈默点点头,又走到中央的桌子旁,指了指桌子腿:“这桌子也是老的?”

“是啊,跟书架一样,都是以前留下的,听说民国时就有了。”

陈默没再问,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门口,转过身,对老周说:“这里没有阴邪之气,不用怕。”

老周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那……那读者的影子为啥会没了?还有那空虚感,是咋回事?”

“是这屋子的格局。”陈默指着窗户,“你看这窗,朝东、朝西各开一扇,高而窄,正午的阳光能斜斜照进来,刚好落在书架之间,不直射书,却能把光留住;再看这些书架,南北向排列,间距都是三尺,不多不少,把屋子分成了九宫格似的,加上地面的青砖,也是按‘人’字形铺的——这些凑在一起,无意中形成了一个‘纳光藏影’的阵。”

“阵?”老周听得糊涂,“是……是有人故意布的?”

“不是。”陈默摇了摇头,“是年月久了,器物、光线、还有往来读者的气息,慢慢凑出来的。就像老树根在地下慢慢长,不知不觉就绕成了圈。这阵不伤人,就是有个本事——能吸东西。”

他顿了顿,解释道:“它吸两样东西:一是光能,你看这屋子,就算阴天,也比别的地方亮些,就是阵把光存住了;二是人的精神力。尤其是读古籍的时候,人要静下心来,跟古人的文字对话,那种专注意思特别强,像一根线,一头连着现在,一头牵着过去,带着人的‘神光’——就是精神力场的一部分,这股‘神光’最容易被阵吸走。”

老周似懂非懂:“那……影子没了,跟‘神光’有关?”

“对。”陈默走到之前老顾常坐的位置,指了指地面,“影子不只是光的投影,还连着人的‘神光’,‘神光’足,影子就清晰;‘神光’被吸走了点,影子就淡了,甚至没了。等过几个小时,‘神光’慢慢补回来,影子就又显出来了。至于空虚感,是因为‘神光’耗了点,就像人使劲跑了一阵,过后会觉得累,是一个道理。”

老周把陈默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馆长,馆长赶紧找陈默商量:“陈先生,那您看这事儿咋解决?总不能不让读者读原本吧?这些古籍就是要让人看,才有价值,要是锁起来,就成死书了。”

“不用动书架,也不用锁书。”陈默说,“这阵的问题不在‘吸’,在‘藏’——它只收不放,吸的光能和‘神光’多了,就滞在里面,才会影响读者。咱们要做的,是让它‘活’起来,有收有放。”

他想了想,说:“你去买几盆蕨类植物,铁线蕨、鹿角蕨都行,这种植物喜阴,不用强光,刚好适合这屋子。放在窗台和书架角落,它的根能吸走阵里多余的‘藏气’,叶子又能释放生机,像给屋子开了个小口,让气场流转起来。”

他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天然水晶,约莫掌心大,通透干净,没有杂质,在阳光下能折射出细碎的光。“再找根红绳,把这水晶挂在屋子中央的灯下面。水晶能聚气,也能散气,它会把阵吸进来的‘神光’轻轻托着,不让它滞在一处,还能把光能折射到各个角落,平衡气场。”

馆长赶紧照做,当天就买了五盆蕨类植物,摆在窗台和书架之间,绿油油的叶子一摆,老屋子里顿时添了几分生气。又找了根红绳,把水晶挂在中央的吊灯下,阳光透过水晶,在地上洒出一圈圈彩色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打那以后,怪事真的没再发生过。读者们来读古籍,依旧能沉下心来,有的说,读《民俗录》时,能仿佛看见古人穿针引线做香囊;有的说,读《市志》时,能听见老街上的叫卖声。可合上书后,那种莫名的空虚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满足——像是跟老朋友聊了一下午,虽然散了场,却留下了温暖的回忆。

老顾还是每周三来,读完书后,会跟老周聊会儿天,说:“现在读完书,心里敞亮得很,不像以前那样空落落的,晚上回家还能喝两碗粥。”林晓也来了几次,每次来都会给窗台上的铁线蕨浇点水,说:“这植物真好看,有了它,阅览室都不那么闷了。”

有次周末,老周值夜班,陈默恰好路过老馆,就进来坐了坐。两人坐在门口的藤椅上,喝着菊花茶,看着阅览室里的灯光。窗台上的蕨类植物在灯光下,叶子泛着淡淡的绿光,中央的水晶挂在灯下,折射出的光斑在地上轻轻晃。

“陈先生,你说这阵咋就偏偏在这阅览室成了呢?别的屋子咋没有?”老周忍不住问。

陈默望着阅览室里的书架,轻声说:“得有三样东西才行。一是老屋子,得有几十年的时光,才能养出气场;二是老书,古籍里藏着古人的心血,有‘文气’;三是愿意静下心来读老书的人,他们的专注和诚意,能把‘文气’和屋子的气场连起来。三样凑在一起,才养出了这阵。”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啊,这阵就像人的心,专注是好事,能把精力聚起来,可要是只聚不放,就会憋得慌。做人做事,都讲究个度,有收有放,有藏有流,像水一样活起来,才能长久。”

老周点点头,看着窗台上的铁线蕨,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他想起刚来时,这屋子冷清得很,读者没几个,如今却热闹起来,有时候周末,连靠窗的位置都得抢。这老阅览室,藏着旧时光的故事,如今又多了几分生机,倒比从前更招人喜欢了。

夜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带着藤花的香气,合页又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在附和陈默的话。老周喝了口菊花茶,觉得心里敞亮得很,就像阅览室里的灯光,温和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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