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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堂

青石板巷往深处走,拐过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就能看见苏家的老宅院。院墙是用青砖砌的,年头久了,砖缝里爬满了青苔,连门楣上“苏家老宅”的木牌,都被岁月浸得发黑。这院子里,只住着苏伯一个人。

苏伯是个木匠,一辈子没娶亲,也没子女,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满屋子的木偶。他的手巧得邪乎,一块普通的黄杨木,经他一劈、一削、一雕,再填上颜料、缝上戏服,就能变成活灵活现的模样——有穿绿袍、戴纱帽的文官,手里捏着折扇,眉眼间带着股书卷气;有披铠甲、挎长刀的武夫,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还有梳着双丫髻、穿碎花布裙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个布娃娃,脸蛋红扑扑的,看着就讨喜。

苏晓小时候常来爷爷家,每次进门,都要先跟满屋子的木偶“打招呼”。他最喜欢趴在桌边,看爷爷雕木偶:爷爷左手扶着木头,右手握着刻刀,刀刃在木头上轻轻游走,木屑像雪花似的往下落,没一会儿,一个木偶的眉眼就显了形。“爷爷,你给它雕个笑脸呗!”苏晓总爱这么说。苏伯就会笑着点头,刻刀转个弯,木偶的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像真的在笑。

那时候,苏晓还发现,爷爷对一个独角木偶格外上心。那木偶穿着水绿色的旧式戏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紫色的兰花,头上戴着珠花,鬓边还垂着两缕流苏。爷爷雕它的时候,格外慢,光是眉眼就雕了三天,上色时更是小心翼翼,颜料调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念叨着“再浅点,再柔点”。平时没事,爷爷就坐在这木偶旁边,拿着小梳子,轻轻梳理它的头发,或者给它整正珠花,像在照顾自己的女儿。

“爷爷,这木偶叫什么名字呀?”苏晓问。

苏伯摸了摸木偶的头,眼神软下来:“就叫‘兰君’吧,像兰花一样俊。”

后来苏晓长大了,去外地读大学、工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苏伯都会说“家里的木偶都好,你放心”,还会絮絮叨叨讲“今天给文官木偶擦了灰”“给武夫木偶换了个位置,让它晒晒太阳”。苏晓总笑着说“爷爷,您别太累了”,却没多想——他不知道,那些木偶,早已成了苏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陪伴。

苏伯走的时候,是深秋。那天苏晓正在上班,接到了邻居王婶的电话,说“你爷爷早上没起来,救护车来了,没抢救过来”。苏晓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捡,赶紧订了最早的车票往回赶。

回到老宅院时,院门是锁着的。苏晓记得爷爷说过,钥匙藏在门楣上的砖缝里——小时候他总够不着,每次都是爷爷踮着脚帮他拿。他搬来个小板凳,踩上去,指尖碰到冰凉的钥匙,心里一阵发酸。

推开房门的瞬间,苏晓愣住了。堂屋里,靠墙摆着两排木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木偶;厢房里,桌子上、椅子上、甚至床边上,都立着木偶;连走廊的架子上,都挂着几个小木偶,风一吹,轻轻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木偶,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睁着黑亮的眼珠,齐刷刷“看”着他。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木头香和颜料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爷爷的旧气息——那是爷爷身上常年带着的、木头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苏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走到“兰君”面前,看着它水绿色的戏服,看着它鬓边的流苏,想起爷爷以前给它梳头的模样,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苏晓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他把爷爷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衣柜里——有那件深蓝色的土布褂子,爷爷夏天总穿;有那件灰色的棉袄,冬天出门时裹着,显得格外臃肿。他把爷爷的工具收拾到木柜里,刻刀、刨子、砂纸,都用布包得整整齐齐,刀刃上还能看到使用过的痕迹。

第一天没什么异样,只是苏晓不敢多看那些木偶。总觉得它们的眼神怪怪的,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像有无数双眼睛跟着他,让他心里发毛。

可从第二天起,怪事就接连发生了。

早上起来,苏晓去堂屋倒水,发现昨天摆在左边木架上的文官木偶,竟挪到了右边的木架上,还转了个方向,脸朝着窗户——那是早上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苏晓皱了皱眉,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没当回事,把木偶搬回了左边。

可到了下午,他整理厢房时,又发现不对劲。中午他明明把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木偶放在了桌角,转身去厨房拿了瓶水的功夫,再回来时,木偶竟转到了窗边,脸朝着外面的院子,像是在看院角的那棵老槐树。

“难道是风刮的?”苏晓嘀咕着,看了看窗户——窗户是关着的,根本没风。他心里有点发慌,赶紧把木偶搬回桌角,还特意用个小石子压住了它的衣角。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兰君”。那天傍晚,天快黑了,苏晓去堂屋拿东西,路过“兰君”时,无意间瞥了一眼。当时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余光,他竟觉得“兰君”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以前的平静,反而带着几分落寞,眼角像是泛着红,像在哭。

苏晓吓得心脏“砰砰”跳,赶紧开了灯。再看“兰君”,它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水绿色的戏服安安静静地垂着,鬓边的流苏也没动。“肯定是我眼花了。”苏晓安慰自己,可心里的恐惧却像藤蔓一样,慢慢缠了上来。

有天晚上,苏晓起夜,路过堂屋时,又瞥见了“兰君”。当时他没开灯,借着月光,他看到“兰君”的头好像微微歪了一下,朝着爷爷卧室的方向——那是爷爷以前睡觉的地方。

“啊!”苏晓吓得叫出声,转身就往房间跑,连滚带爬地扑到床上,蒙着被子不敢出声。他的身体在发抖,脑子里全是“兰君”歪头的模样,全是那些挪了位置的木偶。“这屋子不对劲,这些木偶邪门!”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苏晓白天不敢待在屋里,只能在院子里打转,要么坐在门槛上,要么靠着老槐树,手里攥着手机,生怕屋里有什么动静。晚上更是不敢关灯,床头的台灯、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开着,亮得像白天。他甚至想过,把这些木偶都搬走,送到博物馆,或者干脆烧掉——可每次看到“兰君”水绿色的戏服,看到那些爷爷亲手雕的木偶,他又舍不得。那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是爷爷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念想,他怎么能毁掉?

纠结了好几天,苏晓想起之前听同事说过,城里有个叫陈默的人,专解这些古怪事,不管是闹鬼还是出邪祟,都能弄明白。他赶紧托同事打听,找到了陈默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

“陈先生,您能不能来我爷爷家看看?这里的木偶会动,还会变表情,我实在没办法了。”苏晓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得语无伦次。

陈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你别急,把地址告诉我,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陈默来的那天,天有点阴,飘着小雨。苏晓在巷口等着,看见一个穿灰色外套、背着旧帆布包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是苏晓吧?我是陈默。”男人开口,声音很平静。

苏晓赶紧点点头,领着他往老宅院走。一路上,他把遇到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从文官木偶挪位置,到“兰君”变表情,说得很详细,手还在不自觉地发抖。

陈默没说话,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走到老宅院门口,推开门,满屋子的木偶映入眼帘。陈默停下脚步,收起伞,目光扫过那些木偶,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些郑重。他走到那个穿虎头鞋的孩童木偶面前,伸手碰了碰它的衣角——那木偶手里还拿着个小拨浪鼓,是苏晓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

“这些木偶,做得真好。”陈默轻声说,指尖划过木偶的脸,“老艺人把心思全揉进去了,每一刀、每一笔,都带着感情。”

苏晓愣了愣,没料到陈默第一句话是这个。他以为陈默会先问“哪里不对劲”,会先检查有没有邪祟,可陈默却在夸木偶。

“陈先生,”苏晓赶紧说,“这些木偶会动,真的会动!昨天我把文官木偶放在左边,今天早上就到右边了,还有‘兰君’,它的眼神会变,晚上还会歪头……”

陈默没急着回答,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走到文官木偶面前,他停下来,看了看它的位置,又看了看窗户;走到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木偶面前,他摸了摸它的衣角,又看了看院角的老槐树;走到“兰君”面前时,他站了很久,盯着它的眉眼,又伸手摸了摸它水绿色的戏服,指尖拂过鬓边的流苏,才转过身对苏晓说:“你爷爷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兰君’?”

苏晓点点头,眼眶有点红:“嗯,爷爷给它取的名字,还总跟它说话,给它梳头、正珠花。我小时候,总看见爷爷坐在它旁边发呆。”

“那就对了。”陈默的语气很平静,“你爷爷没子女,一辈子跟这些木偶打交道,他早就把这些木偶当孩子养了。你想,他雕木偶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木偶的神态——文官要儒雅,武夫要英武,‘兰君’要温柔;他缝衣服的时候,琢磨的是木偶的喜好——文官喜欢绿袍,武夫喜欢铠甲,‘兰君’喜欢水绿色的戏服;就算不干活,他也会坐在旁边跟它们‘聊天’,说说话,解解闷。”

他顿了顿,又说:“时间长了,他的心血、他的情感,甚至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念想,都附着在木偶上,形成了一个微弱的‘场’——不是邪灵,也不是鬼怪,是他留下的‘气’,是他对这些木偶的牵挂。”

苏晓听得愣住了,手里的拳头慢慢松开。

“你觉得木偶在动,其实是这些‘气’在作用。”陈默指着文官木偶,“你爷爷以前是不是总把它挪到窗边晒太阳?所以它现在还会往窗边挪,因为它习惯了爷爷的照顾。那个穿碎花裙的木偶,你爷爷是不是常让它对着院子?所以它会转到窗边,看院角的老槐树。”

苏晓想了想,点点头:“对,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文官木偶怕潮,要多晒太阳;那个小姑娘木偶,爷爷说它‘喜欢看树’。”

“至于‘兰君’,”陈默看向那个旦角木偶,眼神柔和了些,“它承载了你爷爷最多的情感,所以‘气’最浓。你觉得它的眼神在变,觉得它在歪头,其实是你爷爷的不舍——他舍不得‘兰君’,舍不得这些木偶,更舍不得这个家。这些‘念’没散,还在围着木偶转,所以你才会看到那些‘怪事’。”

苏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原来那些让他害怕的“怪事”,不是邪祟,而是爷爷留下的牵挂;原来那些木偶的“异常”,是爷爷对它们最后的照顾。他想起之前的恐惧,想起自己想把木偶搬走的念头,心里又悔又难过。

“陈先生,”苏晓哽咽着说,“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它们这样,也不想把它们送走,这是爷爷的心血……”

“不用怕,也不用送。”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木偶没有恶意,它们只是舍不得你爷爷,也不知道该跟着谁。你是你爷爷的孙子,是他最亲的人,只要你用温情待它们,它们就会安下来。”

他给苏晓提了三个建议:

第一,定期给木偶擦灰尘。擦的时候不用急,慢慢擦,边擦边跟它们说说话,比如“今天天气好,我给你擦擦灰”“爷爷以前也这么照顾你”——让它们知道,还有人在关心它们,还有人记得爷爷的好。

第二,偶尔给木偶换个位置。不用刻意,比如今天把武夫木偶挪到走廊,让它吹吹风;明天把小姑娘木偶挪到桌角,让它看看书——就像爷爷以前做的那样,帮它们“串个门”,让它们不孤单。

第三,找一件你爷爷生前常穿的旧衣服,盖在“兰君”身上。“兰君”是你爷爷最牵挂的木偶,爷爷的衣服上有他的味道,能让“兰君”感受到“主”还在,慢慢放下执念。

苏晓一一记在心里,每一个字都不敢漏。

当天下午,苏晓就找出了爷爷那件深蓝色的土布褂子。衣服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木头香。他走到“兰君”面前,轻轻把衣服搭在它的肩上,像爷爷以前给它披外套一样。

“兰君,”苏晓小声说,声音带着颤音,“爷爷走了,以后我来照顾你,照顾大家。你别害怕,也别难过,我们都在。”

说完,他又走到文官木偶面前,拿起一块软布,轻轻擦着它的绿袍:“爷爷以前总给你晒太阳,今天天气好,我也把你挪到窗边,好不好?”

从那以后,苏晓不再害怕了。每天早上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木偶擦灰尘。他会先擦“兰君”,轻轻拂过它的戏服,拂过它鬓边的流苏,边擦边说“今天我给你换了个珠花,比以前的更亮”;然后擦文官木偶,把它挪到窗边,让阳光照在它的绿袍上;再擦武夫木偶,帮它正正铠甲,说“今天风大,你站在这里,别被吹倒了”。

晚上回来,他会坐在堂屋里,陪着木偶待一会儿。有时候会给它们讲自己白天发生的事,比如“今天上班遇到个好玩的事”“同事夸我做的方案好”;有时候会跟它们说爷爷的往事,比如“小时候爷爷带我去摘槐花”“爷爷教我雕小木偶,我总雕不好,爷爷还笑我”。

慢慢的,怪事不再发生了。文官木偶不再随便挪位置,每次苏晓把它放在窗边,它就安安静静地待着;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木偶,也不再转到窗边,乖乖地坐在桌角;“兰君”的眼神也变得平静,不再有之前的落寞和哀怨,水绿色的戏服上搭着爷爷的土布褂子,看起来格外温暖。

苏晓甚至觉得,每次坐在屋里,看着这些木偶,就像爷爷还在身边一样。他仿佛能看到爷爷坐在“兰君”旁边,给它梳头;能看到爷爷拿着刻刀,雕着新的木偶;能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趴在桌边,跟爷爷一起笑。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偶身上,洒在苏晓身上,暖融融的,像爷爷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后来,苏晓辞掉了外地的工作,回到了老家。他把老宅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木架刷了新漆,给木偶换了干净的布垫。他还在堂屋的正中央,挂了一块新的木匾,上面写着“木偶堂”——这是他请镇上的老木匠刻的,字体浑厚,透着股温暖。

偶尔有朋友来做客,看到满屋子的木偶,会吓一跳,说“这么多木偶,晚上不害怕吗?”

苏晓总会笑着摇摇头,拿起“兰君”,指着它水绿色的戏服,指着肩上的土布褂子,说:“它们不是邪门的东西,是我爷爷用一辈子心血做的‘孩子’,是他留给我的念想。你看,‘兰君’多俊,爷爷以前总叫它‘兰君’……”

他会给朋友讲爷爷和木偶的故事,讲爷爷怎么雕“兰君”,怎么照顾这些木偶,讲那些曾经让他害怕的“怪事”,讲陈默说的“温情能安万物”。

朋友听着,看着满屋子的木偶,看着苏晓脸上的笑容,慢慢也不害怕了,反而觉得这些木偶很亲切——它们身上,不仅有老艺人的心血,还有孙辈对爷爷的思念。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兰君”身上,土布褂子轻轻搭在它的肩上,像爷爷的手,温柔地护着它。满屋子的木偶,静静地立着,眉眼间满是平和。它们终于找到了新的“主”,终于明白了,老艺人的爱,从来没有离开过——它藏在木偶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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