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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回春

青川古镇的青石板路,被百年雨水浸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轻响,像老物件在低声说话。镇中心的广场上,立着对青灰色石鼓,鼓身半人高,表面刻的缠枝纹早被岁月磨得浅淡,唯有鼓沿那圈包浆,泛着温润的光,是老辈人摸出来的熟稔。

镇上的老人都爱坐在鼓旁的老槐树下聊天,说起这对石鼓,总能扯出些陈年旧事。“这是清道光年间立的,那会儿没钟表,全靠它报时哩!”头发花白的李大爷总爱拍着鼓身说,“晨鼓响三声,杂货铺的门板‘吱呀’打开,学堂的孩童背着蓝布书包跑过,连河上的渡船都要摇着橹出发;暮鼓敲两下,挑着担子的货郎往家赶,妇人站在巷口喊娃吃饭,是全镇人心里的‘准星’。”

后来有了挂钟、手表,石鼓就慢慢闲下来了。孩子们最爱爬到鼓身上玩,把鼓面磨得更亮,还在鼓底刻下自己的小名;大人们路过时,偶尔会拍两下鼓身,听那声沉厚的回响,再叹句“老物件喽,没用喽”。就这么安安静静过了几十年,石鼓成了广场上的“老摆设”,直到半年前,它突然“活”了过来。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王婶。她在广场旁开了家“王记早点铺”,铁皮炉子就摆在门口,每天凌晨四点准时起床揉面。煤炉的火苗舔着锅底,蒸笼冒起白汽时,天刚蒙蒙亮,巷子里还没什么人。

上个月的一天,王婶正揉着面团,手腕转得飞快,忽然听见一阵“嗡嗡”声——像蜜蜂钻进了空木桶,闷得发慌,又像远处山涧的水流撞着石头,带着点颤劲儿,从广场那头飘过来。她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了听,巷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再仔细听,那“嗡嗡”声又没了。“许是太累,出现幻听了”,王婶摇摇头,接着揉面,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第二天同一时辰,“嗡嗡”声又准时来了。这次更清楚,像是贴着窗户缝钻进来的,绕着她的耳朵转。王婶壮着胆子推开铺门,薄雾裹着古镇,像层纱罩在青石板路上,广场上黑沉沉的,只有那对石鼓立在原地,像两个沉默的老人。她眯着眼睛往石鼓方向望,那“嗡嗡”声,竟就是从鼓身里发出来的!

王婶吓得手一抖,手里的面团“啪”地掉在案板上,蒸笼盖“哐当”砸在地上,白汽瞬间涌了出来。她赶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连灶里的火都忘了添,直到煤炉的火苗渐渐变小,才慌慌张张地往炉子里添煤。

消息像长了脚,没两天就传遍了全镇。住在广场后巷的李大爷,本来就睡眠浅,被这“嗡嗡”声吵得每天凌晨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坐在床头数着窗外的鸡叫,从第一声数到第七声,天才能亮透。他找过王婶,两人站在广场旁听了半天,李大爷皱着眉说:“这声邪乎,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是鼓里头有东西在动。”

几个年轻小伙不信邪,觉得是老人们瞎琢磨。有天凌晨三点,他们揣着烟、拿着手电筒,蹲在石鼓旁等着。烟抽完半包,天刚泛出点鱼肚白,“嗡——”的一声,低沉又绵长,从鼓身里传出来。一个小伙壮着胆子伸手摸鼓身,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像鼓皮在颤,吓得他赶紧缩回手,几人连烟蒂都没来得及捡,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

更怪的是石鼓周围的草。去年冬天冷得早,十一月就下了场小雪,镇外的田埂早就枯黄一片,连老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可石鼓旁那圈杂草,却绿油油地疯长,叶片上还挂着露珠,阳光下闪着光,跟周围的枯草比起来,像块硬生生嵌进去的绿绒布。

镇上的流言越传越邪乎。有人说这草是“妖草”,跟着石鼓成了精;还有人说鼓里藏着“鼓神”,嗡鸣是神在说话,杂草是神显的灵,要是不赶紧处理,说不定会出更大的事。镇民们又怕又慌,有人提议把石鼓推到河里,让水把“邪气”冲散;有人说该请道士来画符驱邪,给石鼓洒上朱砂;还有人说要在鼓旁烧点纸钱,求“鼓神”别再闹事。

大伙吵了半个月,也没个准主意。最后还是镇长老张拍了板:“别瞎折腾了!找陈默先生来看看吧!前两年邻镇那座古桥,不是也闹过怪事?就是陈默先生给弄好的,他懂行,还不瞎扯鬼神。”

这话一出,大伙都没意见——陈默的名声在附近几个镇都传得开,听说他看怪事,总能说出些实在道理,不会像有些“先生”那样,只会装神弄鬼骗钱。老张赶紧托人给陈默捎信,没几天,陈默就背着个帆布包,来了青川古镇。

陈默来的那天,青川古镇飘着薄雾,天刚蒙蒙亮。老张裹着棉袄,手里揣着个热水袋,领着陈默往广场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嗡——”的一声,低沉又绵长,像鼓里藏了只冬眠的蜂,在慢慢苏醒。

陈默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又往前走了几步,围着石鼓慢慢转了两圈。他没说话,只是蹲下来,用手指敲了敲鼓身,“咚”的一声,沉厚的回响里还带着点“嗡”的尾音,像余韵没散。他又摸了摸鼓底,指尖触到一道细缝,凑近一看,能隐约看见鼓身里面是空的,还沾着点潮湿的水汽,手指蹭了蹭,能感觉到湿润。

“张镇长,别担心,不是什么鼓神。”陈默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很平静,“这是物理现象。你看这石鼓,看着是实心的,其实里面是空的,鼓身还有几道细缝——你凑近看,能看见缝里还沾着点泥土。”

老张赶紧凑过去,果然看见鼓身上有几道细微的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这‘嗡嗡’声,到底是咋来的?”

“最近半年青川雨水多,比往年多了三成,地下水位涨了不少。”陈默指着鼓底,“水汽顺着这些细缝渗进鼓里,积在鼓的底部;清晨天凉,鼓内的空气遇冷收缩,水汽就凝结成水,顺着鼓壁往下流;等天慢慢亮,太阳出来了,温度一升,鼓内的空气受热膨胀,就会推着水流撞着鼓壁,加上鼓身是空的,能形成回声,就发出了这‘嗡嗡’声。”

他怕老张听不懂,又举了个例子:“跟咱们拿个空瓶子,装半瓶水,晃悠时发出的声响,是一个道理——瓶子是空的,水在里面撞着瓶壁,就会响,石鼓就是个‘大瓶子’。”

老张听得眼睛直眨,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那冬天草不枯,又是咋回事?总不能也是物理现象吧?”

“这就得说石鼓的‘老底子’了。”陈默指着鼓身,手指轻轻拂过鼓上的缠枝纹,“它在这儿立了百十年,每天晨暮击鼓,吸的都是镇上的‘生气’——清晨人起床、开店、上学,孩子们在广场上跑,大人们互相打招呼,这是一天里生机最足的时候。这股气不是虚的,是人和日子攒下来的劲儿,慢慢渗进鼓身的石头纹理里,跟石鼓融在了一起。”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虽说不击鼓了,可鼓里存的生气还在。加上鼓身是空的,能聚温聚湿——冬天外面冷,鼓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两三度,水汽也多,刚好养着周围的草,让它们比别处长得旺,冬天也不枯。”

陈默笑了笑:“说白了,石鼓没心没肺,既不会成精,也没藏什么神,就是顺着地气变化响两声,又凭着以前攒下的生气,帮着草多活几天,不是啥怪事,就是老物件跟自然凑的巧。”

老张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眉头又皱起来:“话是这么说,可这‘嗡嗡’声确实吵得人睡不着,尤其是住在广场附近的人,总不能不管吧?”

“不用管,咱们换个法子,把‘扰’变成‘好’。”陈默指着石鼓周围的空地,那片地荒了不少年,除了杂草,就只有几块碎石头,“你看这广场角落,荒着也是荒着,不如改成小花圃。春天种点迎春、桃花,夏天栽月季、茉莉,秋天摆上菊花、桂花,冬天再种腊梅、水仙——都是些好养活、又好看的花。”

他接着说:“这样一来,石鼓的生气能养着花,让花开得更艳;清晨的‘嗡嗡’声配着花香,不就成了古镇的‘晨曲’?镇民们听着鼓声、看着花起床,比闹钟还舒心,谁还会觉得吵?”

老张一拍大腿,眼睛都亮了:“这主意妙!既解了噪音的烦,又给广场添了道风景,一举两得!”

当天下午,老张就扛着锄头去了广场,把石鼓周围的杂草先锄了一片。镇民们见镇长带头,也都跟着动起来——年轻小伙扛着锄头挖坑,大妈们从家里端来花籽,连孩子们都拿着小铲子,在旁边帮着松土,有的还从家里带来水壶,给刚翻好的土浇水。

王婶特意蒸了两笼肉包,用竹篮装着,送到广场上,让大伙歇着的时候垫垫肚子。“趁热吃,刚出锅的,垫垫肚子好干活!”她笑着把包子递给大家,看着热闹的场面,心里的害怕早没了。

李大爷也搬来小马扎,坐在旁边指挥:“这儿的土松,适合种月季,月季喜阳;那儿靠近鼓,有点阴,种点耐阴的茉莉正好,茉莉喜湿,鼓周围水汽多,能长得好。”他还从家里拿来了自己种的花苗,是几株长势正好的茉莉,小心地递给年轻小伙,叮嘱道:“栽的时候别太深,根要舒展开,浇点定根水,很快就能活。”

没半个月,小花圃就有了模样。翻好的土地整整齐齐,花苗栽得错落有致,还在周围围了圈竹篱笆,看着就清爽。春天一到,迎春先开了,金灿灿的花藤绕着鼓身爬,像给石鼓系了条花腰带;桃花也冒出花苞,粉嘟嘟的,风一吹,花瓣就飘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层粉。

清晨的薄雾里,石鼓“嗡嗡”地响,低沉又温柔,花香混着早点铺的肉包香,飘满整个广场。住在附近的镇民,再也不说鼓声吵了——有人早起在广场上散步,听着鼓声,看着花开,心里亮堂;有人搬个小马扎坐在花圃旁,跟邻居唠唠家常,等着太阳慢慢升起来。

李大爷每天天不亮就搬着小马扎坐在花圃旁,听着鼓声,看着花苞一点点绽开,还跟路过的人唠:“你听这声,比戏班子的胡琴还顺耳;你看这花,比城里公园的还艳!以前觉得吵,现在听着,倒觉得踏实——这是咱们古镇醒了的声儿!”

王婶的早点铺生意也更火了。不少人特意早起,先去广场看鼓赏花,再拐进铺子里,要碗馄饨配个肉包,说“闻着花香吃早饭,心里都亮堂,一天都有精神”。有时候人多,大家还会坐在铺门口的小桌子旁,边吃边聊,看着广场上的花和鼓,说说笑笑的,特别热闹。

后来,青川古镇的“石鼓晨鸣”成了小有名气的景致。周末来玩的游客,都赶在清晨去广场,就为了听那声“嗡嗡”的鼓鸣,拍两张鼓与花的合影,有的还会在早点铺里吃碗馄饨,感受古镇的清晨。

有次,电视台的记者还来采访,问老张是怎么想到把“怪声”变成“风景”的。老张笑着说:“多亏了陈默先生!以前总觉得是怪事,怕得不行,现在才知道,老物件也得顺着性子来,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添欢喜——这石鼓,以前是报时的‘钟’,现在是叫醒古镇的‘晨曲’,都是咱们的宝贝!”

陈默后来又路过青川古镇,正好是清晨。薄雾还没散,像层纱罩在古镇上,石鼓“嗡”地轻颤,声音低沉又温柔;花圃里的月季开得正盛,红的、粉的、黄的,热热闹闹的;王婶在铺门口摆蒸笼,白汽冒得老高,香味飘得老远;李大爷坐在小马扎上,哼着几十年前的老调子;镇民们笑着打招呼,有的去买早点,有的在广场上散步,一派暖融融的景象。

陈默站在巷口看着,心里忽然明白:很多时候,所谓的“怪事”,不过是自然与岁月的小玩笑,是老物件在跟人“打招呼”。只要多份耐心,换个角度,不用急着去“解决”,而是试着去“顺应”,那些让人头疼的“麻烦”,说不定就能变成藏在日子里的“惊喜”——就像这对石鼓,从让人害怕的“怪鼓”,变成了古镇最温柔的“晨钟”,成了日子里最踏实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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