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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黑市

城西区的老巷是我打小混熟的地方。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乌,墙根爬着半枯的爬山虎,茶馆的铜铃、裁缝铺的缝纫机声、早点摊的吆喝,混着晨雾飘在巷子里,二十多年没变过。可从上个月起,这股子熟悉的烟火气里,突然掺了点说不出的怪味——巷子里的人,好像一夜之间被按了“重置键”。

最先不对劲的是老张。他在巷口开了家“老张家茶馆”,妻子三年前走了,打那以后,他总爱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摩挲着妻子织的毛线帕子,跟熟客念叨:“你嫂子以前最爱喝碧螺春,说这茶有股子春天的味。”说着说着,眼角就红了,声音也低下去。熟客们都知道他的心思,没人接话,只默默给他续杯茶。可上个月中旬,有熟客再提他妻子,老张却突然笑了,摆手说:“嗨,早忘了!人活着嘛,开心最重要,想那些干啥。”他笑得挺灿烂,眼角却没一点细纹,像戴了张画着笑的面具。

没过几天,隔壁写字楼的小陈也变了。小陈是个刚毕业两年的姑娘,每天早上都攥着个肉包,边跑边抱怨:“昨晚又加班到十点,这班我真不想上了,等攒够钱,我就辞职去云南!”说这话时,她眼睛亮得像有光,连抱怨都透着股对未来的盼头。可现在,她每天踩着点上班,手里端着杯热拿铁,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有人问她还想不想去云南,她愣了愣,说:“去那儿干啥呀,现在的日子就挺好,安稳,不用瞎折腾。”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以前眼里的光,不知道哪儿去了。

巷子里的人都在议论,说老张和小陈是中了“邪”,也有人说他们是得了什么“开心病”。直到有天,我在早点摊吃油条,听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低声聊天,提到了“忆栈”两个字。

“你去‘忆栈’了吗?我把跟我老婆吵架的记忆删了,现在看她哪儿都顺眼。”

“真管用?我还想植一段‘去马尔代夫度假’的记忆呢,省得真花钱跑一趟。”

“绝对管用,就是得熟人介绍,没招牌,在地下三层……”

我心里咯噔一下,偷偷记下了他们说的地址——城西区最偏的那栋旧写字楼,以前是家工厂,后来倒闭了,只剩个空壳子,平时没几个人去。

第二天,我托了个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假装成被失恋折磨得要崩溃的人,又让他找了个“去过忆栈”的线人,才终于拿到了“入场资格”。线人反复叮嘱我:“进去别多问,别乱看,填完表就戴头盔,他们最烦挑三拣四的顾客。”

傍晚六点,我按地址找到了那栋旧写字楼。楼道里没灯,我摸着墙往上走,每层都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在走廊里打转,透着股阴森劲。地下三层的入口藏在楼梯间的拐角,是道不起眼的铁门,旁边贴了张“设备维修,禁止入内”的纸条——这就是“忆栈”的门脸。

我敲了三下门,里面传来个机械的女声:“姓名,介绍人。”

“李默,王哥介绍的。”

铁门“咔嗒”一声开了,里面的景象和外面的破旧截然不同——走廊铺着米白色的地毯,墙壁是淡蓝色的,天花板上的灯散着暖光,空气中飘着股甜腻的香氛,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

一个穿银白色制服的护士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嘴角的弧度都像是量好的:“李先生,欢迎来到忆栈。我是您的专属顾问小艾,接下来由我为您服务。”她递过来一张厚厚的表格,上面全是选择题,比如“你最想忘记的事是?A.失恋 b.失业 c.亲人离世”“你最想植入的记忆类型是?A.旅行 b.成功 c.爱情”。

我假装手抖,慢慢填着表,眼睛却在偷偷观察四周。走廊两侧的房间门都关着,门上贴着编号,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滋滋”声,像是电流在响。小艾站在我旁边,眼神时不时扫过我的手,像是在监视我。

填完表,小艾领着我往走廊深处走,边走边说:“李先生,您选择删除‘失恋记忆’,再植入‘与初恋复合’的美好记忆,这个方案很受欢迎,很多顾客做完后都反馈‘重新找回了快乐’。我们的‘忆核头盔’采用最新的神经连接技术,不会对大脑造成任何伤害,您完全可以放心。”

她推开一扇写着“操作室”的门,里面摆着一台巨大的机器——银色的机身,约莫有两米高,正面是块巨大的屏幕,最显眼的是头顶悬着的头盔,黑色的,上面插满了细细的线缆,像无数条银色的蛇,垂在半空中,看着有点吓人。

我心里紧了紧,悄悄摸出衣袋里的罗盘——这是我师傅临终前留给我的,他以前说,这罗盘能感知“异常的意识能量”,不管是邪祟,还是人造的怪东西,只要有违常理,指针就会转。师傅走了五年,这罗盘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没出过差错。

刚靠近头盔三步,罗盘突然“嗡嗡”响起来,指针疯狂地转着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我赶紧按住罗盘,低头一看——指针不指向机器,反而死死盯着地下,针尖朝下,抖得厉害,像是下面藏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什么东西吸进去。

与此同时,我鼻尖的甜腻香氛里,突然渗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是呻吟,很轻,很闷,像是从地底深处传上来的,带着股撕心裂肺的痛,又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哭泣,混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你们这下面,还有别的房间?”我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声音发颤。小艾的微笑僵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李先生,您不用担心,下面只是设备间,用来存放机器零件的。我们还是赶紧开始吧,操作过程只需要三十分钟,很快的。”

她伸手就要去拿头盔,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了下来:“不用装了。你们根本不是在编辑记忆,是在‘炼金’——把人的意识和情感当原料,提炼成‘能量块’,对吧?”

小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要往后退,另一只手悄悄摸向墙上的红色按钮——那是警报器。我用力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墙上:“那台头盔,根本不是删除痛苦记忆,是把人的负面情绪——悲伤、愤怒、思念、遗憾——硬生生从脑子里剥离出来,储存在机器里,再转化成可以被吸收的能量。那些来买‘美好记忆’的人,其实是被你们植入了标准化的虚假情感模板,他们以为自己快乐了,其实是成了你们能量块的‘消费者’,连喜怒哀乐都成了批量生产的商品!”

小艾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恐惧。我没再理她,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刚才填表格时,我就注意到了,走廊尽头有扇锁着的铁门,上面写着“设备重地,禁止入内”,那扇门的门缝里,隐隐透着股寒气,罗盘的指针就是朝着那个方向在转。

我走到铁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螺丝刀——来之前我特意准备的。刚要撬锁,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个穿黑色保安服的男人冲了过来,手里拿着电棍:“站住!不许动!”

我侧身躲开他们的攻击,一脚踹在其中一个人的膝盖上,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电棍掉在地上。另一个人挥着电棍朝我砸来,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电棍,反手抵在他的脖子上:“不想出事就老实点。”那两个人吓得不敢动,站在原地发抖。

我撬开锁,推开铁门,里面是一道陡峭的楼梯,往下延伸,黑漆漆的,只有墙壁上的应急灯亮着微弱的光。我扶着扶手往下走,每走一步,那股呻吟声就更清晰一分,空气中的甜腻味也变成了一股腥气,像是血和汗混在一起的味道。

走了约莫十几米,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这是个巨大的地下室,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天花板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地上摆满了玻璃舱,一个挨着一个,像极了医院的IcU病房。每个玻璃舱里都躺着一个人,他们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纸,头上都戴着和楼上一样的“忆核头盔”,线缆插在他们的太阳穴上,连到旁边的机器上。

机器的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供体编号073,情感剥离进度89%,能量转化率76%”“供体编号121,负面情绪储备不足,建议加大抽取力度”。我走到一个玻璃舱前,往里看——里面躺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还带着点稚气,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噩梦,眼角挂着一滴没干的泪。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些“供体”,全是些最底层的人。有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有面色蜡黄的打工者,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拾荒的老人。他们或许是被“免费删除痛苦记忆”的幌子诱骗来的,或许是走投无路,签了什么“自愿协议”,最后成了被榨取情感的“工具”,连痛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突然想起前阵子在贫民区看到的景象——有几个形容枯槁的人,蹲在墙角,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他们把液体吸进鼻子里,脸上露出迷幻的表情,嘴里还念叨着:“这是‘快乐的碎片’,吸了就能想起好事情……”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快乐碎片”,是“忆栈”提炼能量时产生的“废料”——没被完全转化的记忆残片,被他们当成了毒品,吸进脑子里,体验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最后在混乱中精神崩溃。

“窃忆为货,毁人神魂,你们也配叫‘忆栈’?”我怒火中烧,抄起旁边地上的钢管,朝着中央的控制台砸了过去。“砰”的一声,屏幕瞬间黑了,警报器“呜呜”地响起来,刺耳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

玻璃舱里的人开始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我挨个打开玻璃舱的门,把他们扶出来。那个穿校服的少年,醒来后抓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我想起来了……我妈还在菜市场卖菜,她等着我回家吃饭呢……”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扶着玻璃舱的边缘,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以前总想着忘记欠人的债,忘记我老婆跟我离婚的事,现在才知道……那些事虽然疼,可也是我活着的证明啊……我连自己的痛都忘了,还算是个人吗?”

越来越多的人醒了过来,有的在哭,有的在发呆,有的在找自己的东西,地下室里充满了真实的情绪,不再是那种虚假的“快乐”。我拿出手机,给朋友打了电话:“喂,我在旧写字楼地下三层,这里有个非法组织,赶紧带警察过来,越多越好。”

半小时后,警察赶到了,把“忆栈”的负责人、护士、保安都控制了起来。负责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穿着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可面对警察的质问,他却面不改色:“我们只是在帮人找回快乐,有什么错?那些人自愿来当供体,我们给了他们钱,这是公平交易!”

“公平交易?”我冷笑一声,指着那些刚醒过来的供体,“他们有的是流浪汉,有的是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你跟他们谈公平?你把人的情感当商品,把人的记忆当废料,这叫犯罪!”

负责人还想辩解,却被警察戴上手铐,押了出去。随后,心理医生也来了,开始给那些供体和“顾客”做心理疏导。有个之前来删除“失业记忆”的男人,听完真相后,蹲在地上哭了很久,说:“我以为忘了失业的痛苦就好了,可现在才知道,我连自己为什么奋斗都忘了……我得找回我的记忆,哪怕再疼,我也得记着。”

也有人不愿意醒来。老张就是其中一个,医生跟他说“你的记忆是被修改过的,你其实很想念你的妻子”,可他却摇着头,说:“我不想记起来,记起来太疼了,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很快乐。”医生没办法,只能让他先回去,说“慢慢引导,总会想通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去地下室帮忙——帮供体联系家人,帮警察整理证据,帮心理医生安抚那些“顾客”。那个穿校服的少年,我帮他找到了妈妈,他妈妈见到他时,抱着他哭了整整一个小时,说:“我还以为你丢了,我找了你整整三个月啊……”原来少年是因为考试没考好,跟妈妈吵架后跑了出来,被“忆栈”的人诱骗来当供体,还删除了“和妈妈吵架”的记忆。

一周后,“忆栈”被正式查封,负责人和核心员工被提起公诉,那些供体也都被送回了家,有的还在接受心理治疗,慢慢找回自己的记忆。

我再回城西巷时,巷子里的烟火气又回来了。老张还是坐在茶馆门口的竹椅上,只是手里多了个相框,里面是他妻子的照片。有熟客问他:“老张,你不是忘了嫂子吗?”他笑了笑,眼角有了细纹:“前些天医生跟我聊了聊,我慢慢想起来了。想起来虽然疼,可也想起了她煮的粥,想起了她织的帕子,这些都是好东西,不能忘了。”他顿了顿,又说:“昨天我去花店买了束碧螺春,泡了杯放在她照片前,跟她说‘今天的茶,还是你喜欢的味’。”

小陈也辞职了,她背着个大大的背包,在巷口跟我道别:“李哥,我要去云南了。以前总想着等攒够钱,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能等。哪怕路上会遇到麻烦,会累,可那也是我自己的日子,总比活在假记忆里强。”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像以前一样,透着股对未来的盼头。

我站在巷口,看着小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摸了摸衣袋里的罗盘——指针安安静静地指着前方,不再颤抖。巷子里,早点摊的吆喝声、茶馆的铜铃声、裁缝铺的缝纫机声又混在了一起,暖融融的,透着股真实的生活味。

师傅以前说过:“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杯茶,有苦有甜,苦过了才知道甜的好,甜过了也得记得苦的味。要是只挑甜的喝,那茶就没了魂,人也一样。”那些被剥离的痛苦记忆,其实藏着最珍贵的东西——是失去后的成长,是遗憾后的清醒,是思念里的牵挂。就像小时候摔过的跤,疼过之后,才知道下次该怎么走,该怎么珍惜脚下的路。

毕竟,没有哪段记忆是该被买卖的,也没有哪种情感是该被剥离的。那些带着刺痛的过往,那些藏在眼泪里的牵挂,那些让我们笑、让我们哭、让我们辗转难眠的瞬间,才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理由。活在真实的悲欢里,哪怕有苦,也是好的——因为那才是活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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