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的宅邸位于一处相对僻静的所在,青砖灰瓦,带着几分旧式的沉稳。
书房里,灯光温润,驱散了门外的寒意。
严宝航已换下了宴会上的正装,穿着一件深色的棉麻长衫,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
“今天,风头出够了?”严宝航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没有看儿子,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严明翊身体未动,只是目光微抬,看向父亲:“职责所在,谈不上出风头。”
“职责?”严宝航轻轻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目光这才锐利地投向严明翊:“用数千人头垒成京观,也是你的职责?”
话题直接切入核心。
严明翊神色不变,眼神平静地与父亲对视:“是~!祭奠南京数十万冤魂,告慰青天乡内外战死的英灵,警示所有来犯之敌。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直接的事。”
他的声音不高,像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板上,沉甸甸的。
严宝航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道:
“手段太过酷烈!‘仁者无敌’,古有明训。你此举,固然快意恩仇,大快人心,但也授人以柄!
党国高层上下,已有非议,说你‘残暴好杀’,‘有违仁恕之道’。
这些声音,足以成为政敌攻讦你的利器!
你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是来自父亲的批评,带着担忧和训诫的意味。
严明翊沉默着,没有反驳。
他微微垂下眼睑,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安静聆听。
这是他对父亲教导一贯的态度。
严宝航见他这副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
“当然~!全歼倭寇第六师团,此乃不世之功!自抗战以来,能有如此酣畅淋漓之歼灭战者,屈指可数。
你……做得很好~!为我严家争了光,列祖列宗脸上也有光彩。
这份功绩,族谱之上,当单开一页,大书特书!”
说到最后,严宝航的眼神中终究是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和骄傲。
毕竟这是他的儿子,一个真正在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立下赫赫战功的儿子。
严明翊抬起头,看向父亲眼中那抹骄傲,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批评与认可都已表达,书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严宝航又斟了一杯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斟酌词句。
他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深沉:
“明翊~!你如今风头太盛了。年纪轻轻,已是中将师长,手握精锐,战功彪炳。
这是资本,也是祸根。多少人盯着你?
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或者把你变成他们手里的枪?
你要懂得收敛,要低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探究,仔细审视着儿子刚毅而平静的面容:
“说起来你这次弄出的‘京观’事件,虽然引来不少批评,说你鲁莽残暴……但这‘残暴’之名,某种程度上,倒是让你身上那‘战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光环,黯淡了几分。”
严宝航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狐疑:
“这……算不算是恰到好处地……‘自污’?难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内?”
他紧紧盯着严明翊的眼睛,试图从那深邃的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或破绽。
然而严明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平静,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海浪拍打,岿然不动。
这种极致的冷静和沉默,反而让严宝航心中的怀疑更重了一分。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耳提面命的少年了。
战场是最残酷的学校,而严明翊显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且学到了远比军事技能更多的东西。
严宝航看了他半晌,终究是收回了目光,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
儿子不言,他便不再追问。
有些事,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书房里的气氛再次变化,多了一丝凝重。
严宝航清了清嗓子,神色转为前所未有的严肃:
“还有一事,今晚宴会上的冲突,你处理得……还算克制。但孔家那边,终究是闹得不太愉快。”
他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方才回来前,宋先生托人给我带了话。”
听到“宋先生”三个字,严明翊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迅速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严宝航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变化,继续说道:“宋先生的意思很明确。她知晓你与孔家有些龃龉,年轻人有些摩擦也在所难免。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他的语气加重,一字一句道:“但底线是,不能闹出人命。尤其是不能是孔家的核心人物。这话你明白吗?”
这不仅仅是传话,更是一种划定了红线的高层态度。
既是对严明翊的警告,约束他不要采取过激手段,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孔家的一种隐性制约,表明上面不希望看到事情彻底失控。
严明翊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
“明白了~!”
三个字,言简意赅。
表明他听懂了高层的底线,清楚了游戏规则。
只要不越过这条线,他自有其行事准则。
这简单的回应里,蕴含着强大的自信和某种不容侵犯的底线。
严宝航看着儿子,知道话已带到,意思也已领会。
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你麾下部队休整补充的事宜,军委会那边我会帮你盯着,尽快落实。”
“是。父亲也早些休息。”严明翊应道。
他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然后他面向严宝航,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手臂抬起的角度,手指并拢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属于职业军人的严谨和力量感。
礼毕他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严宝航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久久未动。
目光落在对面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上,又缓缓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儿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但那挺拔的姿态、冷静的眼神、以及那句沉稳的“明白了”,却仿佛依旧留在房间里。
严宝航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冷掉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欣慰、担忧、骄傲、审慎……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他知道,儿子的路,注定充满了刀光剑影,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明枪,更有这后方无处不在的暗箭。
这场父子夜谈,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温情脉脉的关怀,只有冷静的分析、隐晦的试探和点到即止的传达。
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和未来的波澜,却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汹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