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九日,淮河南岸。
连日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突兀地消失了,阵地上只剩下寒风刮过焦土和残破工事的呜咽声。
这种死寂,比小鬼子疯狂的进攻更让第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感到不安。
他站在指挥部里,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住铺在简易木桌上的作战地图。
代表敌我双方的箭头和标记密密麻麻,但最前沿的那条接触线,此刻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诡异。
几个高级参谋围在旁边,同样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不解。
于学忠终于开口:“不对劲,很不对劲~!荻洲立兵的第十三师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了?连每天的例行炮击都省了?”
一名戴着圆框眼镜资历较老的参谋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小鬼子第十三师团的部署区域:
“军座,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鬼子攻势正猛,突然停下,卑职怀疑他们是在憋大招,很可能在暗中调动兵力、囤积弹药,准备对我们发动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突击!企图一举突破淮河防线。”
这个推测符合常理,也最让人心惊肉跳。
指挥部里的气氛瞬间更加沉重。
于学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但又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他抬起头看向负责后勤和工事的参谋:“北岸的防御工事,加固得怎么样了?还需要多久才能完全达到预设标准?”
被问到的参谋脸色一白,硬着头皮回答:“报告军座!官兵们日夜不停,但……人力物力都有限,至少还需要十天到半个月……”
于学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拳头无意识地攥紧:
“十天?如果鬼子真是在积蓄力量,他们的进攻绝不会等到十天后!最多一两天,猛攻就会到来!以我们现在蚌埠方向的防线强度,面对敌人全力猛扑,能坚守十天吗?”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无人敢与他对视,答案不言而喻。
“一旦蚌埠失守,北岸工事又未完工,小鬼子大军压境,我们……”于学忠没有说下去,但那后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必将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溃败。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唉!”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燃烧的微弱声响。
就在这时,一个站在角落年纪稍轻的参谋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凝重的沉默:“军座,各位长官,卑职……有一个不同的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个年轻军官身上。
于学忠看了他一眼,认得他是司令部里一个以思维活跃着称的年轻人:“说下去。”
年轻参谋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小鬼子突然停止进攻,未必一定是他们在准备更大的攻势。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后方出了问题,导致前线部队补给中断,或者指挥系统出现混乱,不得不暂停行动?”
老资格参谋下意识地反驳::“后方出问题?能出什么问题?小鬼子控制区相对稳固……”
年轻参谋加快语速:“卑职是想……两天前,不是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从我们这里出发,深入了敌后。就是那位严明翊团长率领的三千多人‘特种团’。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小鬼子后方干了什么,比如袭击了重要的补给节点,才迫使第十三师团不得不暂缓攻势?”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了质疑:“特种团?三千人?三千人深入敌后,自身难保,还能搅动整个师团的攻势?要知道现在南京城里还有两个小鬼子师团~!这太异想天开了!”
“是啊~!敌后作战缺乏补给,情报缺失,困难重重,他们能自保就不错了。”
但也有少数参谋露出了思索的神色,这种可能性虽然大胆,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于学忠猛地一怔。
严明翊!
那个气质独特、自信得有些过分的年轻团长!
他出发前确实和自己谈过什么“敌后特种作战”、“打击节点”、“瘫痪补给”,当时自己忙于正面战场的焦头烂额,对此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这年轻人想法过于超前,有些不切实际,三千精锐深入虎口,很可能是肉包子打狗。
在他多年的行伍认知里,战争就应该是两军对垒,堑壕攻防。
敌后作战?
那不过是小股部队的骚扰游击,成不了大气候,根本无法影响主力战场的局势。
他甚至私下惋惜过,那三千一看就是好苗子的兵,怕是回不来了。
此刻被年轻参谋突然点醒,于学忠沉寂的心湖猛地被投入一颗石子。
难道……那个严明翊说的竟然是真的?
他们真的在敌后搞出了大动静?
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强烈期待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于学忠心中翻涌。
他需要验证!
必须验证!
他猛地一拍桌子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原因,鬼子停了,我们不能干等着!传我命令!”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作战参谋:“立刻组织一次团级规模的反击试探!目标,正面对峙的小鬼子第十三师团前沿阵地!给我狠狠地打,看看他们的火力反应到底怎么样!是真没弹药了,还是缩回去装死!”
“是!军座!”作战参谋立刻领命而去。
于学忠重新看向地图,目光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到小鬼子后方那片未知的区域。
严明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
几乎在于学忠下达试探命令的同时。
凤阳县城,小鬼子第十三师团临时指挥部。
这里的空气比淮河前线更加冰冷压抑,师团长荻洲立兵中将脸色铁青,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指挥部里的参谋和军官们个个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这位心情极差的主官。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师团长阁下,定远火车站遭袭已过去两天,清理工作尚未完成,囤积的部分物资损毁严重,预计通往南京方向的运输线路至少要五天后才能恢复通行!”
“师团长阁下,池河镇急电!昨夜我部遭支那军主力部队猛烈袭击,守备部队……包括第六十五联队长佐佐木道一大佐在内,全体玉碎!”
“报告!前线各联队汇报,弹药库存下降严重,尤其是炮弹和机枪子弹,补给未能按时送达,请求指示!”
每一份报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荻洲立兵的心头,也砸在指挥部所有小鬼子军官的心头。
后勤补给线被人狠狠捅了几刀,虽然不至于立刻致命,但却让庞大的第十三师团感到了一阵贫血般的虚弱和刺痛。
尤其是佐佐木道一的战死和一个整建制守备队的覆灭,更是让荻洲立兵又惊又怒。
他无法理解,支那军的主力明明被牢牢阻挡在淮河一线,这支突然出现在后方还能连续吃掉他两支队伍的部队,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有多少人?
目的何在?
未知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和愤怒。
荻洲立兵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八嘎!废物!一群废物!”
荻洲立兵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后勤部队是干什么吃的!侦察兵都是瞎子吗!”
发泄之后,是更深的无力。
他强压下怒火,咬着牙下令:“命令前线各部,暂缓一切大规模进攻行动,固守现有阵地,节省弹药,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出击!同时加派侦察部队,一定要给我找出这支该死的支那老鼠部队!消灭他们!”
这道命令,正是淮河前线陷入诡异平静的直接原因。
第十三师团不是不想攻,而是后院起火,暂时有点攻不动了,不得不转入守势,先稳住阵脚。
现在荻洲立兵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另一条消息上。
他看向负责通讯的参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第十六师团的先头部队,现在到什么位置了?”
“报告师团长!第十六师团的第六十联队和第六十八联队,预计明天下午能抵达明光县进行休整,最迟明日傍晚即可抵达凤阳县与我部汇合!”
“哟西……”荻洲立兵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脸色稍缓。
这是他这两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只要这两个精锐联队一到,他手头的兵力就将大大宽裕,不仅能稳固防线,更能抽出力量对后方进行彻底的扫荡,将那支可恶的支那特种部队碾碎!
到时候他就能重新组织起强大的攻势,一举碾碎淮河对面的于学忠部!
荻洲立兵沉声命令“传令下去,严密监视淮河支那军动向。在我们援军抵达之前,各部务必坚守,不得有误!”
随后荻洲立兵目光重新投向地图上的淮河防线,眼神阴鸷:“就让于学忠再得意两天。两天之后……”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祈求天照大神保佑,这两天内,前线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大的乱子,能让他平稳地等到援军到来。
然而他的祈祷似乎并没有被听见。
就在他命令下达后不久,淮河方向,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于学忠下令的试探性进攻,开始了。
荻洲立兵的眉头再次死死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