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日
弥漫着硝烟与喧嚣混杂气味的徐州火车站。
一列来自后方的闷罐火车喘着粗气停下,吐出满面倦容的旅客和零星穿着军装的人。
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旧蓝色学生装、提着藤箱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眼前这个战争前沿的茫然。
他就是许忠义。
“是许忠义先生吗?”一名臂章上写着“宪兵”二字的士兵走上前。
“是,我是~!”许忠义连忙点头,带着点拘谨。
“跟我们走吧,严团长在等你~!”宪兵没有多余的话,示意他跟上。
许忠义咽了口唾沫,紧了紧手中的藤箱,默默跟上。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一个团长,点名要他这个还没从临澧特训班正式毕业的学生?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都化成了不安。
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不会打枪,更不会打仗,让他来这里能做什么?
吉普车在颠簸的公路上行驶,沿途可见构筑工事的士兵和匆忙转移的百姓。
许忠义的心也随着车身一起颠簸,七上八下。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戒备森严的营区。
这里的气氛与外面的混乱不同,秩序井然,巡逻的士兵步伐沉稳,眼神锐利。
许忠义被带到一间挂着作战地图的屋子前,带路的宪兵敲了敲门。
“报告团长,人带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
许忠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个穿着笔挺校官军服的年轻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地图前。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就在这一瞬间,许忠义愣住了。
这张脸……好熟悉!
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那份沉静的气质,几乎与他记忆中的那位恩人重叠在一起。
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脱口而出:“长…长官~!您……您的父亲……是不是严宝航严老师?”
严明翊正准备开口的话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意外。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神情紧张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正是家父~!你认识他?”
许忠义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脸上的忐忑被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狂喜取代:
“认识!认识!民国二十年,在沈阳!我那时在东北大学旁听,家里遭了灾,断了接济,是严老师……是严老先生资助了我半年,让我得以继续求学!严老先生救助过很多学生,他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许忠义一辈子都记得!”
严明翊看着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许忠义,心中了然。
父亲早年确实在东北做了不少这样的事情,救助学生,掩护进步人士,他经手帮助过的人太多,自己未必都记得。
这份渊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严明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原来如此~!坐吧!~家父当年在东北,确实帮助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许忠义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激动过后,那份不安又回来了。
他鼓起勇气再次强调:“严……严团长,非常感谢您和严老先生的记挂。但是我得先声明,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我……我不会打仗的,真的,我连枪都打不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明显的不自信,生怕眼前这位年轻的团长给他下达什么无法完成的战斗任务。
严明翊看着他那副生怕被派去前线拼刺刀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但脸上依旧平静。
他清楚许忠义现在的底细,更清楚他未来的潜力。
“谁告诉你,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打仗的?”严明翊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许忠义双手接过水杯,茫然地看着他。
严明翊看着他,语气肯定:“我调你过来,是让你做你擅长的事情—商业~!”
“商业?”许忠义眼睛眨了眨,似乎没反应过来。
严明翊点点头:“对,商业~!不仅仅是做生意,是要做成能影响战局的大生意。
我们的目光不能只局限于国内,还要看到外面,要走上国际!
我们需要资金,需要物资,需要渠道。
而这些靠战场上缴获那点,远远不够。
我们需要建立我们自己的商业网络,用经济的手段,支援前线的战争,甚至从经济层面打击敌人!”
这张饼画得极大,极远,完全超出了许忠义此刻的认知。
但“商业”这两个字,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自信的领域。
他脸上的茫然和忐忑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光彩。
他猛地放下水杯,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
“严长官,您是说……让我来做商业?这个我行啊!
不瞒您说,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倒腾过旧书,还帮人做过翻译,从来没亏过!
走上国际更没问题,我懂英语、日语,还会一点俄语和德语,四门语言呢!沟通绝对没问题!”
这一刻那个畏畏缩缩的大学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摩拳擦掌、准备在商海大干一场的许忠义,心里甚至呐喊了一声:“我许忠义雄起!”
看着许忠义瞬间转变的精神面貌,严明翊知道,第一步,成了。
他没有立刻布置具体任务,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
“忠义,你要明白,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个人发财。
眼下国难当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挣的每一分钱,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这个民族,为了前线能多一颗子弹,多一口粮食。
个人得失,在民族存亡面前,微不足道。”
他开始潜移默化地给许忠义灌输核心思想。
接着他带着许忠义走出团部,在营区里转了转。
许忠义惊奇地发现,这个战斗部队的士兵,在操练间隙,居然很多人捧着书本在学习识字!
而当他听到严明翊要求排级以上军官至少掌握一门外语时,更是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团长……这……咱们团怎么还学这些?”许忠义忍不住问道。
“战争,打的是综合国力,更是人的素质。我们这里不同于国府的普通军队,这里是特种作战团,不懂外语,怎么研究小鬼子的战术?怎么获取外界信息?怎么将来和盟军协同?”严明翊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忠义看着那些在沙盘前用简单外语交流战术的军官,看着那些趴在地上一边擦枪一边认字的士兵,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和他印象中,甚至和他短暂受训时见过的所有部队都截然不同。
这里有一种……一种向上的、充满智慧和力量的气息。
回到团部,严明翊开始给许忠义“上课”。
他没有讲具体的商业操作,而是讲了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商业理念和金融手段。
什么信息差套利、供应链整合、资本运作,甚至包括一些听起来有些“邪门”的金融狙击、贸易壁垒打破、舆论影响市场等方法。
这些闻所未闻的思路,如同在许忠义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击节赞叹。
这些知识,比他过去所学的一切商业理论都要精妙,都要凌厉!
他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却仿佛蕴藏着无穷智慧和远见的团长,眼神彻底变了。
从一开始的感激、敬畏,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崇拜。
一个落魄到几乎走投无路的大学生,突然被人如此器重,授予如此“秘籍”,这种知遇之恩,让他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为眼前之人效死力。
然而激动和崇拜之余,许忠义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开始闪烁,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挣扎之色。
这一切都被严明翊清晰地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最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他了解戴笠,自己通过父亲的关系,直接从还没开班的临澧班要人,戴笠那个多疑的性子,不可能不做手脚。
许忠义来之前,必定受过戴笠的亲自接见,身上肯定带着监视他严明翊和特种团的任务。
今晚,许忠义是否主动坦白,将决定他未来在严明翊这个体系里的位置。
是成为核心心腹,还是永远被隔离在核心圈层之外,当作一个有用的工具。
夜幕降临,营区安静下来,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严明翊独自坐在团长室里,没有开大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处理文件,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门外响起了几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带着明显的犹豫和忐忑。
严明翊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来了。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许忠义低着头走了进来,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团长……我……我有事向您报告。”他的声音干涩。
严明翊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说吧~!”
许忠义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头,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来之前,戴……戴处长单独找过我。他让我……让我留意您和特种团的一切动向,定期向他汇报。他说……说您现在风头太盛,又是宪兵系统的人,上面……上面需要掌握情况。”
他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又更加紧张地看着严明翊,等待着他的反应。
严明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赞许的笑意:“很好,忠义,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他站起身,走到许忠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件事,我知道了~!戴处长职责所在,可以理解~!你以后该汇报的,就按规矩汇报。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到什么程度,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明白吗?”
许忠义先是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明白!团长,我许忠义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以后,我只听团长您的!”
这一刻许忠义的心,算是彻底交了出去。
严明翊点了点头,走到保险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布袋和一小叠外币,放在桌上。
严明翊将东西推到许忠义面前:“这里是十根大黄鱼,还有一些美元、英镑,是我们之前清剿日军间谍缴获的。现在它们是你的启动资金。”
看着眼前黄澄澄的金条和罕见的外币,许忠义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严明翊的声音沉稳有力:“你的第一个任务,从粮食入手。用这些钱,在徐州,或者去更安全的后方,注册一个公司,租下仓库。先把摊子支起来。至于货源……我来想办法。”
“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许忠义一把抓起布袋和外币,紧紧攥在手里,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红光。
所有的忐忑、挣扎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昂扬。
他向着严明翊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团长室。
门外,夜色正浓,但他眼前,仿佛已经展开了一条金光大道。
严明翊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眼神深邃的看向窗外。
商业帝国的第一颗棋子,已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