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训练场边缘的白杨树,淡金色的光粒子还悬在半空中,钢七连的公共区域就被一阵急促的“叮叮当当”声撕开了宁静。
不是训练的哨音,是锤子砸在金属支架上的闷响,混着木板摩擦地面的“嘎吱”声,像一串不按常理出牌的晨曲,惊醒了正端着搪瓷缸在水龙头下洗漱的士兵。
钢七连六班的王磊嘴里还含着牙膏泡沫,白色的沫子沾在唇角,听到声响,牙也不急着刷了,他眯着眼,鬼鬼祟祟的往澡堂的方向探了探脑袋——原本敞亮的淋浴区,此刻正被几个工程兵用厚实的木板隔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隔间,金属支架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每个隔间的门框上都新装了黄铜插销,就连顶端那扇用来透光的小玻璃窗,也被后勤兵仔细地贴上了磨砂膜,指尖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白印,彻底挡住了隔间内外的视线。
“这改造得也太……彻底了吧?”
王磊含着水,声音含糊不清地跟身边擦脸的战友嘀咕。
旁边的张建军察探完情况后,继续刮胡子,没几下就弄好了,顺势把剃须刀别在口袋里。
闻言,他零帧起步,毫不客气的在王磊的后脑勺上拍了拍,声音却压得极低:“这几天流传出来的那些事儿,你忘得倒是快?”
“三营那个兵,就是因为在洗澡时没个分寸,最后闹得两败俱伤。”
“这事,连里也该出手了,省得真出了岔子,到时,谁都不好看。”
被提醒了的王磊,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牙膏沫差点都咽下去。
他猛地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流言,以及由此发生的大大小小的纠纷。
以前他总觉得战友之间不用讲究这些,洗澡时还凑在一起比谁的肌肉结实,现在看着那些紧闭的隔间门,倒莫名觉得这冷冰冰的木板,比往日的热闹更让人安心。
他赶紧低下头,拧开水龙头猛漱了几口,搪瓷缸碰撞牙齿的声音里,都透着点慌。
不止是澡堂,连公共厕所也变了样。
原本连在一起的蹲位,被人用红砖砌了半人高的隔墙,砖缝里的水泥还没完全干透,泛着潮湿的灰色。
挂在门上的旧门帘早被扯了下来,换成了厚实的藏青色帆布,手指一摸,粗粝的布料能磨得指腹发疼,拉上时“哗啦”一声,能挡住大半视线,只留底下一道窄窄的缝,勉强能看见外面的鞋尖。
后勤班的李班长还在每个隔间门口贴了张淡黄色的纸条,是用毛笔写的“文明使用,保持隐私”,字迹遒劲,字里行间都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有个新兵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纸条,被李班长瞪了一眼,赶紧缩回手,连走路都刻意放轻了脚步。
硬件改造的锤子声还没歇,连里的教育课程就紧跟着上线了。
每周三晚上的学习时间,原本用来讲战术理论的黑板,被指导员洪兴国换成了“战友边界感”四个大字,粉笔字写得方方正正,就像课程的内容一样板正。
洪兴国穿着常服,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拿着教案站在讲台上,也没挑明核心内容,只是从“什么是战友”讲起。
他举了去年演习时的例子:二班班长在越野时脚崴了,是新兵小王背着他走了五公里,水壶里的水全给了班长,自己渴得嘴唇起皮;还有炊事班的老兵,知道新兵想家,悄悄在他碗底卧了个荷包蛋,却从不多问一句家里的事。
“战友之间的情谊,是在战场上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是训练时能替你扛枪的义气。”
洪兴国的声音沉稳,像秋日里的风,不疾不徐却能吹进人心里,“但信任不代表没有边界,义气也不是越界的理由。你以为的‘亲近’,可能是对战友的不尊重;你觉得的‘无所谓’,也许会让别人坐立难安。保持适当的距离,尊重彼此的隐私,既是对自己的负责,也是对战友负责。”
台下的士兵们听得安安静静,连铅笔在笔记本上划过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王磊坐在第三排,手里的钢笔顿了顿,想起前几天换衣服时,他下意识地往战友身上凑,对方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当时他还觉得纳闷,现在才明白那半步里的尴尬。
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边界感”三个字,笔尖用力太猛,把纸都戳破了。
最后一排的卢曼悄悄跟旁边的班长咬耳朵:“没想到连里动作这么快,指导员这课讲得比我那些‘案例’实在多了。”
班长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你要是不天天散播那些‘小道消息’,连里也不至于这么折腾。”
卢曼吐了吐舌头,赶紧坐直身子,假装认真看黑板,耳朵却还竖着,听着前面士兵们的窃窃私语。
不过最让士兵们印象深刻的,还是那骤然增加的训练量——那哪是“增加”,简直是往死里练。
天还没亮,营区里还是一片墨色,紧急集合的哨声就像一把尖刀,“嘀嘀嘀”地划破了宁静。
士兵们穿着作训服往外冲,鞋子都来不及系紧,跑到操场才发现,背上的背囊比平时沉了足足五斤,里面塞了额外的弹药箱和急救包。
负重越野的距离从十公里加到了十五公里,路线还特意选了后山那段最陡的坡,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往上爬时,每一步都像在跟地心引力较劲。
障碍训练更狠,原本三分钟的通过时间,被连长高城压缩到了一分四十秒,铁丝网压得更低,火圈的距离拉得更开,有个新兵没跳过去,膝盖磕在木桩上,渗出血来,却只是咬着牙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没人敢停,连长高城就站在终点线,手里拿着秒表,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眼神扫过谁,谁就觉得后颈发紧。
每次训练结束,太阳都已经西斜,把训练场的影子拉得老长。
士兵们往地上一坐,背囊“咚”地砸在旁边,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嘴里喘着粗气,像刚跑完百里的马,胸口起伏得厉害。王磊瘫在地上,盯着天上的云,觉得眼皮重得像挂了铅,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累——累得没心思琢磨洗澡时谁在旁边,没力气好奇战友的私事,连吃饭都得靠战友拉一把才能站起来。
夕阳西下时,高城站在训练场的高台上,手里捏着个搪瓷杯,看着底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眉头微微舒展了些。
洪兴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凉白开,瓶壁上凝着水珠:“这几天我观察了,没人再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训练量一上去,精力全被榨干了,晚上躺倒就睡,连梦话都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