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府邸密室中那幅由数据和逻辑织就的、指向严党心脏的“证据链流程图”,如同一柄已引满待发的强弓,箭矢的寒光虽未显露,但凌厉的杀气已然惊动了蛰伏的巨兽。严世蕃及其核心党羽,纵然身陷囹圄或身处风暴边缘,其多年经营所编织的庞大网络,依旧在惯性乃至垂死挣扎的本能下,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
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阴暗角落里的构陷与破坏,而是动用了他们在朝堂之上最“光明正大”、也最难以防范的武器——言官体系。
仿佛一夜之间,通政司的案头便被雪片般的奏疏所淹没。这些奏疏来自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的给事中,乃至一些平日看似中立、实则与严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翰林、部院官员。他们如同经过了统一的号令,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名义,将矛头齐齐指向了推动新政、清查严党的核心人物——徐阶,以及他麾下最锋利的刃,李小满。
弹劾的罪名五花八门,却又相互呼应,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舆论罗网:
有的攻击徐阶“把持内阁,排斥异己,阴结党羽”,将朝堂之上因政见不合或利益受损而产生的怨气,巧妙地引导为对徐阶“权奸”形象的塑造。
有的则紧扣李小满的“奇技淫巧”,斥其“以匠作之术乱祖宗成法,蛊惑圣听”,将西山工坊的革新、军工技术的突破,污蔑为败坏风气、动摇国本的“妖术”。更有甚者,旧事重提,将已被粉碎的“通倭”、“私造妖器”等谣言再次翻炒,试图在混乱中混淆视听。
还有的则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弹劾戚继光“拥兵自重,结交近臣(指李小满),恐非国家之福”,企图切断前线与后方技术支撑的纽带,并将军事将领卷入政治漩涡。
这些奏疏单看任何一本,或许都显得立论牵强,证据不足。但当它们以数十、上百的数量,在极短时间内集中爆发,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时,便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共振”效应。它们的目的并非依靠某一本奏疏的“致命一击”,而是要制造一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舆论海啸,如同一次精心策划的 “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ddoS)” ,意图用海量的、看似合理的质疑与攻击,淹没真相,瘫痪皇帝的判断力,耗尽徐阶、李小满等人的辩驳精力,最终使清算严党的行动无法进行下去。
紫禁城内,嘉靖皇帝看着冯保呈上来的、几乎堆满半边御案的弹劾奏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固然不昏聩,深知这其中必有严党煽风点火,但如此规模的集体上书,也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朝野的“人心向背”(哪怕是制造出来的假象),是他作为帝王必须权衡的因素。
“徐阶、李小满……竟惹得如此众怒吗?”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怀疑。
风暴已然成形,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支持改革的官员心头。
徐府书房内,徐阶的儿子徐璠焦急万分,对着闭目沉思的父亲道:“父亲!弹章如雪,陛下虽未表态,但恐其心已疑!我们是否要立刻上书自辩,逐条驳斥?”
徐阶尚未开口,一同在此商议的李小满却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冷静得不像身处风暴中心的人。
“不可,世兄。”小满沉声道,“对方此举,正是要我们疲于奔命,陷入他们设定的一个个具体罪名中进行纠缠。我们若逐条反驳,便如同以手指堵漏,对方却开凿了千百个泉眼,如何堵得过来?精力耗尽之时,便是防线崩溃之刻。”
“那当如何?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徐璠急切道。
小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他们用的是‘海量攻击’,欲乱我阵脚。我们便不能只靠一点防御。需以……‘分布式应对’之法破之。”
“分布式应对?”徐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正是。”小满转过身,思路清晰,“对方攻击点多,我方防御点亦需分散,各司其职,协同联动。”
他迅速提出了应对策略:
“首先,核心稳固。阁老您作为内阁次辅,地位尊崇,不宜轻易下场,与那些言官进行口舌之争。您需稳住中枢,把握大局,关键时刻向陛下陈明利害,坚定圣心。此乃‘主防火墙’,保持稳定,不被流量冲垮。”
徐阶微微颔首,认可此理。
“其次,分区响应。”小满继续道,“针对不同的攻击集群,由最合适的人进行回应,而非我们一力承担。”
· “针对攻击新政、污蔑‘奇技淫巧’之论,由我牵头,联合工部、钦天监(若有必要)中支持改革的官员,联名上奏,以实实在在的军工成果、增加的国库税收、提升的边军战力为铁证,阐述新政强国之利。同时,可请陛下派人实地查验西山工坊,以正视听。”
· “针对污蔑戚继光将军‘拥兵自重’等言论,则由戚将军本人,以及兵部中知晓边情的官员,以其赫赫战功、对朝廷的忠诚、以及严明军纪为依据,上书辩白。前线将士的捷报,便是最有力的回应。”
· “针对攻击阁老‘结党’之语,则可由一些地位清贵、素有直名且与阁老并无明显私交的官员(如某些翰林学士),从朝堂公议、为国举贤的角度出发,驳斥其谬论。”
“如此一来,”小满总结道,“便将集中于我们身上的攻击压力,分散到了工部、兵部、乃至清流等多个‘节点’之上。每个节点应对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回应更具针对性,也更具说服力。而我等之间,只需保持信息互通,遥相呼应,便可形成一张无形的防御网络,令对方的攻击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徐阶听完,抚掌赞叹:“善!大善!小满此策,真乃化被动为主动之良方!彼以分散之攻势乱我,我亦以分散之守势应之,且守中有攻,以实击虚!”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次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当严党阵营的言官们再次鼓噪而起时,并未看到徐阶或李小满的仓皇辩白。取而代之的是:
工部右侍郎出列,详细禀报了新政以来,钢铁产量、火器质量、漕运效率提升的具体数据,并恳请陛下派员核查,以塞谗臣之口。
数位兵部官员联名,以东南抗倭的一系列大捷为例,力证戚继光之忠勇与不可或缺,斥责诬告边将者乃是自毁长城。
几位素以耿直着称的翰林官,则从史鉴出发,论述宰辅任用贤能乃职责所在,岂可因政见不同便诬为结党?若如此,则朝中无人敢做事矣!
这些回应,各有侧重,数据扎实,情理兼备,如同几面坚固的盾牌,分别挡住了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而徐阶则稳坐钓鱼台,只在关键时刻,对某些过于荒谬的指控,轻描淡写地驳斥几句,尽显宰辅气度。李小满更是专注于技术层面的回应,将对方的污蔑引导至事实与数据的辩论场上,而这,正是他绝对的主场。
嘉靖皇帝高踞御座,冷静地观察着这场朝堂攻防。他看到了严党一方攻势虽猛,却多是空泛指责,缺乏实据;而徐阶一方应对得法,层层设防,言之有物。尤其是那些来自工部、兵部的扎实成果,更是做不得假。
皇帝的疑虑,渐渐消散。他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众怒”,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反扑。
数日之后,当又一轮弹劾奏疏袭来时,嘉靖终于不耐烦了。他当庭斥责几名跳得最欢的言官“风闻奏事,不察实情,沽名钓誉”,并下令将其中证据最为荒唐的几人罚俸处置。
此举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严党余孽的头上。皇帝的倾向,已然明朗。
严党发动的这场旨在淹没一切的“ddoS攻击”,在李小满策划的“分布式防御”体系面前,最终未能掀起预期的惊涛骇浪,反而在事实与逻辑的坚堤上撞得粉碎。潮水退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声誉和更加清晰的阵线。
经此一役,严党耗尽了在言官系统中最后的影响力与信用,其覆灭的丧钟,已然敲响。而李小满和他的盟友们,则在风暴的洗礼中,变得更加坚韧与成熟。最终的清算,已无人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