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整,分秒不差。
滋啦一声刺耳的锐响,纪念馆大厅穹顶的水晶灯群骤然熄灭,瞬间将所有的光亮吞噬。
紧接着,备用应急灯惨白的光带亮起,却只能勉强勾勒出主通道的轮廓,广阔的展厅和功能区则彻底陷入了粘稠的半黑之中。
恐慌如瘟疫般在稀疏的游客间蔓延。
孩童的哭声,大人的安抚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建筑内激起混乱的回响。
安保系统的刺耳警报断续响起,屏幕上闪烁着红色的故障提示:老配电箱线路老化,预计修复时间,两小时。
混乱中,留守的人员被黑暗割裂开来。
林老太太的惊呼从休息室传来,显然这突发的变故吓到了她。
周曼如被困在了没有窗户的库房,那里是纯粹的黑暗。
而刚接了女儿念云放学的林修远,正走到大厅中央,被拥挤的撤离人潮堵住了去路。
唯有生态舱旁的沈昭昭异常镇定。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工作台下摸出备用蜡烛,用防风打火机点亮,一簇温暖的橘色光晕在她身前漾开,照亮了她平静无波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穿透嘈杂,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妈妈!奶奶的轮椅卡在坡道上了!妈妈!”
是念云!
沈昭昭心中一紧,立刻判断出声音来自通往休息室的走廊。
她提起蜡烛快步走去,却发现常规路线被一个为了临时展览而搭建的巨大展架彻底封死。
想要绕过去,至少需要十分钟。
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一幅尘封的建筑图纸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
她想起了一个被标注为“老女工应急通道”的地方——那是几十年前,为了方便纺织坊里怀有身孕的女工们避开拥挤主路而修建的一条带缓坡的暗道,出口直通如今的休息室后方。
这条通道,已经被封了整整十年!
她迅速掏出手机,翻出存档的施工图,双指放大,确认了那个隐藏在墙壁装饰后的暗门位置。
就是这里!
她立刻通过对讲机联系林修远,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颤抖:“修远,带念云去主厅中央,弄出点动静,吸引保安的注意力。”
“明白。”林修远的回应没有丝毫犹豫。
沈昭昭不再多言,转身摸到图纸标注的墙边。
墙面是一整块仿旧的木质墙饰,她用指关节敲击,果然听到了其中一块传来空洞的回响。
她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把薄而坚韧的合金撬棒,对准缝隙,猛地发力。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伪装成墙饰的铁门被撬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昭昭毫不迟疑,侧身钻了进去。
通道内伸手不见五指,蛛网挂了她满头满脸。
她高举着蜡烛,小心翼翼地沿着斜坡向下走。
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空气里弥漫着被时间遗忘的味道。
走了约莫十几米,她
“轰隆!”
一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轰然倒地,在死寂的通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谁在外头?”果然,门后传来林老太太警惕又带着一丝惊恐的询问。
沈昭昭没有回答。
她稳住身形,将蜡烛放在地上,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门缝,轻轻哼起了一段旋律。
那是一首《纺织歌》,不成调,甚至有些走音,正是她在整理口述史录音时,听老人含糊不清地唱过的,年轻时纺织坊里最流行的曲子。
哼唱声断断续续,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诡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门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数秒后,沈昭昭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声——那是橡胶轮胎在地面上缓缓滚动的声音,正一点点远离危险的坡道边缘。
她成功了。
毫无预兆,整个纪念馆的灯光尽数恢复,光明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和恐慌。
当众人惊魂未定地汇集于大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刚从一处偏僻角落走出的沈昭昭身上。
她的脸上、发丝上都沾着灰尘和蛛网,样子有些狼狈,眼神却亮得惊人。
林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被周曼如推着,她死死盯着沈昭昭,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你怎会知道那条路?”
沈昭昭迎着所有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声音清澈:“您在口述史里说过,‘女人走得多了,地都会让路’。我想,总有些路,是专门为女人留的。”
林老太太猛地一怔,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眶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红色。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曼如忽然举起了手机,屏幕正对着众人。
照片上,是刚才断电时,林修远将受惊的念云背在背上,父女俩正头抵着头,蹲在生态舱前,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一起数着刚冒出的新叶。
照片的构图极其温暖,捕捉到的瞬间恰好是念云仰头问话的那一刻。
周曼如轻轻点开录音,念云天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一片、两片……爸爸,这算不算我们家的新家规呀?”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林老太太和林修远自己,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大厅墙壁上那块尚未拆除、笔锋凌厉的巨大匾额——林家十训。
旧的规矩,与新的传承,在这一刻形成了无声却震撼人心的对峙。
翌日的晨会上,基金会技术主管面色凝重地汇报:“经过连夜排查,昨晚的断电并非线路老化。是有人在主线路旁,手动触发了老旧的备用保险丝,造成了区域性短路。操作记录显示,权限卡来自内部。”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
沈昭昭垂下眼睑,指尖在平板上飞速滑动,调阅出了配电间的门禁记录。
记录显示,昨晚六点四十五分到七点之间,林修远曾进出配电间三次。
最后一次离开时,监控画面捕捉到一个模糊的细节——他的手里,似乎多了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铜把手。
那是当年老织布坊总闸刀的原件,一件被遗忘在配电箱角落的“文物”。
沈昭昭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晚他背着女儿时,白衬衫后领被汗水沁湿的一小块,以及他转身时,那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的低语:
“原来你说的温柔,是让大家都有资格犯错。”
她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由林修远亲手导演,送给她和所有人的“考试”。
沈昭昭默默地关掉了监控回放界面,没有声张。
她只是在会议的最后,不动声色地将一份“关于老女工应急通道重修及安全评估的提案”列入了下周的议程。
在提案的备注栏里,她用娟秀的字迹,轻轻加了一句:建议命名为“念云小道”。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
昨夜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解决了内部的隔阂,但这座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老建筑本身,似乎也在这场风波中被触动了某些脆弱的神经。
她的目光落在纪念馆斑驳的外墙上,忽然,她仿佛听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异响,仿佛来自建筑深处,是老旧的砖石在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雨前,发出的一声无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