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亮刺痛了沈昭昭的眼睛,那瀑布般刷新的消息,每一条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在林家紧绷的神经上。
林氏宗亲群,这个平日里只发养生链接和节日祝福的地方,此刻已然炸开了锅。
那篇《从一把锁说起》的文章被人截图转发,下面是几位远房叔伯义愤填膺的语音条,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亢。
“昭昭这是什么意思?把家里的事捅到外面去,让外人看我们林家的笑话吗?”
“家丑不可外扬!老祖宗的规矩都忘光了!”
“必须马上召开宗亲会!这丫头太无法无天了!”
群情激愤中,一条由三叔公联名发起的公告被置顶:紧急召开宗亲会,审议“家风不正,家丑外扬”之重大疏失。
矛头直指沈昭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没等沈昭昭放下手机,林修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昭昭,出事了。奶奶的‘孝心工程’养老院被媒体曝光了。”
仿佛嫌这盆脏水不够浑,更猛烈的风暴紧随而至。
媒体的深度报道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养老院光鲜的外壳,直指核心——多位老人的用药记录严重缺失,导致一名患有慢性病的老人因药物混用送医急救。
而这个养老院,正是林老太太一手督办,视为晚年最大功绩的门面工程。
旧派势力瞬间找到了反击的完美借口。
宗亲会上,他们不再纠缠于那篇文章,而是将养老院的丑闻与沈昭昭的“激进改革”强行捆绑,声称正是她扰乱了林家稳固的秩序,才导致下属机构人心惶惶,乱象丛生。
“事实证明,年轻人做事就是毛躁!林家这么大的产业,岂能儿戏?”一位族叔痛心疾首,“我提议,暂缓所有章程修订,恢复旧规!凡集团重大事项,必须经过长辈会议首肯!”
一时间,“恢复旧规”的呼声响彻整个会议厅,几乎要将沈昭昭淹没。
林老太太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养老院是她的脸面,如今被人狠狠撕开,她比谁都难堪。
面对四面八方的口诛笔伐,沈昭昭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在会议开始前,就已经调阅了养老院项目的所有档案。
她的指尖在平板上轻轻滑动,一行行数据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按照集团规定,所有下属医疗机构的用药记录都应实时录入统一的医疗系统,以便交叉核对和风险预警。
但养老院的负责人,林老太太最信任的心腹陈主任,却以“保护老人隐私,防止数据外泄”为由,三年来一直坚持手工登记。
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掩盖着致命的漏洞。
沈昭昭不动声色地联系了集团It部门,绕过所有管理层,直接提取了养老院端口的后台数据流日志。
结果证实,该端口的系统接口在整整三个月前就已陷入沉寂,从未上传过任何一条有效信息。
更致命的发现,来自于一张不起眼的审批单。
那上面,赫然盖着林老太太的私章,批准了一笔用于“系统维护与数据补录”的紧急款项。
而签批的日期,竟然是在系统数据流中断整整一周之后。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有人在发现系统停摆后,不是第一时间上报修复,而是试图用钱和权力,悄悄地、笨拙地去“补救”。
而这个盖章的动作,恰恰证明林老太太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宗亲会的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昭昭会束手就擒时,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老太太身上。
“各位叔伯的担忧,我理解。”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既然大家担心管理失控,怕我这个晚辈镇不住场子,不如就请外婆亲自出山,主持成立一个‘临时监察组’,彻查养老院事件,给大家一个交代。”
全场愕然。
那些准备好痛打落水狗的族老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丫头,竟然主动交权示弱?
沈昭昭微微一笑,抛出了真正的杀招:“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所有调查流程,必须完全按照我们新拟定的章程试行版来执行。比如,所有证据需要双人复核签字;所有会议纪要必须实时共享给监察组成员;任何涉事方,都有权在听证会上为自己申辩。”
林老太太猛地抬头,浑浊的她本能地想拒绝,这不等于承认了新规矩的合法性吗?
就在她开口的前一秒,身旁的林修远悄无声息地递上了一份文件。
封面标题是《关于养老院监管失职可能引发集团集体诉讼的法律风险评估报告》。
林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结论页上那行加粗的黑体字上:若林氏集团无法向司法机构证明其已履行充分、透明的内部监管义务,董事会全体成员,包括林氏家族,或将面临来自受害家属的集体诉讼,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集团法务部连夜出具的意见书,也是一把抵在她喉咙上的剑。
林老太太握着扶手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指节泛白。
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按你说的办。”
监察组的首次会议,气氛比宗亲会更加剑拔弩张。
负责人陈主任被带到会议室中央,她一见到林老太太,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老太太!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的信任啊!”她声泪俱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为了林家!我不想让那点小纰漏捅出去,给您的‘孝心工程’抹黑,我是想悄悄把它补上啊!老太太待我不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遮丑护主!”
全场哗然。
这番“忠心护主”的哭诉,瞬间赢得了所有旧派人物的同情,他们纷纷向沈昭昭投去责难的目光,仿佛她才是那个逼迫忠良的酷吏。
沈昭昭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只是平静地站起身,走到陈主任面前。
“陈主任,护主之心,没错。”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您有没有想过,真正让老太太难堪的,不是问题的暴露,而是我们这个集体,竟然连面对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她转身,打开了身后的投影。
巨大的幕布上,两条时间线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一条是后台日志显示的系统数据断流时间,另一条,是那枚私章的审批时间。
“这枚私章,是在系统断更整整七天后,才盖上去的。”沈昭昭的手指点在那个鲜红的时间点上,“这说明什么?说明在问题发生后,有人想的不是如何掩盖,而是如何补救。这份心意,没有错。”
她的目光转向林老太太,语气变得恳切:“外婆,今天我们要追责的,不应该是这份想要维护林家体面的心意,而是那个让好意最终变成致命漏洞的旧制度。它让下面的人不敢说实话,不敢报问题,只能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错误,直到最后无法收场。”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寂静。
林老太太紧紧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已经静止,她才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按……新规矩办。”
当晚,夜色深沉。
沈昭昭的私人邮箱收到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未知。
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开了附件。
那是一段音频。
没有画面,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和一道苍老、疲惫、带着一丝颤抖的自语。
声音属于林老太太。
背景音的空旷感显示,她似乎是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底下搞小动作,都在瞒着我……可我老了,管不动了……”
“我要是真把这盖子掀了,把他们一个个都办了,林家是不是就连这点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录音的最后,是一声被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极轻的抽泣。
沈昭昭关掉音频,静坐良久。
她将这段音频转为文字,一字一句,郑重地存入一个新建的文件夹,将其命名为“林家新训-第二号档案”。
档案的标题,她写道:“当控制欲,其实是恐惧。”
随后,她将文字打印出来,在那张薄薄的纸质版背面,用钢笔添上了一句自己的批注。
“真正的规矩,是让人敢说实话。”
这两份档案,一份是关于那把锁的逻辑推演,一份是关于一个老人深夜的脆弱独白。
一份冰冷如铁,一份滚烫如泪。
它们静静地躺在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角落里,像是两颗被埋入土壤的种子,无人知晓它们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