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缨赶到杏花巷时,已是午后时分。
巷子两旁种满了杏树,虽非花期,枝叶却长得葳蕤繁茂,层层叠叠的绿荫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
这里的宅院皆透着江南文人的雅致,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楣上多挂着题字匾额,或篆或隶,墨香隐约,往来行人也多是长衫广袖,步履斯文,连说话都透着几分谦和,与城外的纷乱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蒲缨没有贸然上前打听,深知此地文人多谨慎,陌生人频繁问讯易起疑心。他在巷口的茶摊坐下,点了壶粗茶,装作歇脚的旅人,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进出巷子的行人。
他记得戴苍年约五十,文雅清瘦,身上多半带着画师的痕迹。或许是指间的墨痕,或许是随身的卷轴、毛笔,又或是那股浸润笔墨多年的沉静气度。他将目光锁定在中年文人身上,逐一观察他们的装束、神态,甚至袖口是否沾着颜料碎屑。
一个时辰过去,巷子里往来不绝,有摇着折扇的年轻书生,有拄着拐杖的老夫子,还有捧着书卷、低声探讨的学子,却无一人符合戴苍的年龄与气质。蒲缨耐着性子,不时抿一口微凉的茶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巷口。
由于毫无头绪,后来他又挨家挨户打听,逢人便作揖请教:“敢问阁下,可知戴苍戴先生的住处?在下是他远房亲戚,从苏州来投奔。”可回应他的,要么是茫然摇头,要么是面露敬畏,含糊其辞道:“戴先生行踪不定,寻常人难见其面。”有几位画匠模样的人,听到“戴苍”二字,更是眼神闪烁,匆匆摆手离去,似有难言之隐。
接连三日,蒲缨把杏花巷及周边街巷转了个遍,始终一无所获。
第四日清晨,他来到河坊街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肆。这家茶肆颇有名气,往来多是文人墨客,或许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壶龙井,慢慢品着,耳朵却竖得笔直,留意着邻桌的谈话。
茶过三巡,蒲缨见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素色长衫,手指纤细干净,算账时还不时与客人探讨诗词,谈吐儒雅,不似寻常商贾。他主动搭话:“掌柜的,在下初到杭州,听闻此地书画名家云集,不知可有擅长肖像画的高手?”
掌柜的微微一笑,放下算盘,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客官是想画像?那可找对地方了。杭州城的肖像画,首推戴苍戴先生,他的画栩栩如生,几可乱真,据说画中人物的头发丝、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蒲缨心中一动,装作不经意地追问:“哦?竟有这般妙手?那戴先生的画铺在何处?在下愿出重金求一幅肖像。”
掌柜的摇头失笑:“客官有所不知,戴先生从不卖画。他的画作,要么馈赠挚友,要么结交权贵。听说浙江巡抚的肖像便是他所画,江南织造府的几位大人,更是以能得他一幅画作为荣。”
蒲缨心中了然——难怪这几日遍寻不着,原来他根本不与市井往来。他又问:“那寻常人想见戴先生一面,岂非难如登天?”
掌柜的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岂止是难?简直是不可能。戴先生深居简出,平日里只在诗会雅集上露面,且需受邀方可前往。听说他府上有规矩,想见他者,必先经他三位门生引荐,还要看他当日心情如何。”
蒲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趁热打铁:“那戴先生最近可有什么活动?在下实在仰慕,想远远见一面也好。”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三日后,城东云栖寺有场诗会,是几位乡绅牵头办的,邀请了不少文人雅士,听说戴先生会去为寺里的高僧画像。不过那种场合,守卫森严,都是达官贵人的圈子,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蒲缨起身谢过掌柜,付了茶钱,缓步走出茶肆。云栖寺诗会……他在心里默念,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即便进不去,至少能确认戴苍的模样,为后续行动铺路。
接下来的三日,蒲缨一边在城里转悠,熟悉杭州城的街巷布局、清军布防,一边暗中打听云栖寺的情况。他得知云栖寺在城东十里外的五云山中,风景清幽,古木参天,是文人墨客常聚之地。诗会当日,必定有不少权贵携家眷前往,寺内外的守卫必然森严。
诗会当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蒲缨便动身前往云栖寺。他换上一身粗布短打,裤脚卷起,脸上抹了些泥土,背上扛着一把砍柴刀,装作上山砍柴的樵夫,在寺外不远处的一处山坡埋伏下来。这里地势较高,能清晰看到寺门动静,又有茂密的树林遮挡,不易被察觉。
日上三竿,山下陆续驶来不少轿子马车,有八抬大轿,也有装饰精致的小轿,随行的仆从衣着光鲜,腰佩刀剑,显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蒲缨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每一个下车的人。
就在这时,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寺门口,没有随从吆喝,只有两个青衣仆人轻轻掀开轿帘。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走了下来,身着月白长衫,领口袖口绣着淡雅的兰草纹样,鬓角微染霜色,面容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手持一柄素面折扇,举止沉稳,眉宇间透着书卷气与傲骨,正是掌柜口中的戴苍。
蒲缨没有贸然靠近,待戴苍走进寺门后,他转身钻进了寺外不远处的“望山楼”茶馆。他直奔二楼,选了个临窗的座位,这里正对着寺门,视野开阔,既能看清进出的人,又不易被寺内的守卫察觉。小二上来添茶时,他随口点了碟瓜子,目光却始终锁在寺门口,耐心等候。
日头从东移到西,茶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蒲缨的茶续了三次,碟子里的瓜子也见了底。直到傍晚时分,寺门处才渐渐热闹起来,达官贵人们的轿子陆续出来,喧闹一阵后,那顶青布小轿才缓缓抬出。戴苍在三位门生的簇拥下上了轿,仆人轻声说了句“起轿”,轿队便朝着山下而去。
蒲缨立刻起身付了茶钱,快步下楼,趁着轿队转弯的间隙,远远跟了上去。他刻意与轿队保持半里地的距离,沿着山间小路穿行,时而躲在树后,时而混入零星的樵夫、行人中。
轿队行至城郊岔路口,正要拐进通往城内的官道,蒲缨正想加快脚步跟上,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他心头一紧,反手就要去摸腰间的短刀。
“指挥使,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蒲缨回头一看,竟是赵虎等人。他心中诧异,原本以为他们要排队五六天才能进城,没想到这么快就聚齐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虎咧嘴一笑,揉了揉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抱怨:“还能怎么进来?花钱找了个砖窑老板,把我们垫在城砖底下运进来的!你是没体验过,那砖头压得我差点喘不过气,现在骨头还疼呢。”
蒲缨闻言,没有多言,看来他们走的也是周老鬼的路子。
赵虎指了指不远处的轿队,兴奋道:“我们进城后,四处打听戴先生的下落,听说今天云栖寺有个什么会,不少文人都会去,就想来碰碰运气。刚到这儿,就看到有人远远跟着轿子,没想到果然是你!”
蒲缨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凝重:“人多眼杂,别跟太近。大家分散开,三三两两跟着,注意别引起轿夫和随从的怀疑。”
众人齐声应道:“明白!”话音刚落,便迅速散开,有的装作赶路的行人,有的靠在路边歇息,看似散漫,实则形成一道隐蔽的追踪线,紧紧跟在轿队后方。
轿队走得不快,半个时辰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弄。这条巷弄两侧皆是高墙宅院,行人稀少,只有几声鸟鸣传来。蒲缨和赵虎等人连忙停下脚步,躲在巷口的拐角处,屏住呼吸观察。
只见青布轿停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前,院门上方挂着一块黑漆牌匾,上书“戴府”二字,字体遒劲有力,透着几分风骨。两个仆人上前叩门,片刻后,大门缓缓打开,轿夫将轿子抬进院内,随后大门又轻轻关上,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