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破的捷报尚未跨越高山险水传到忠明府,这座南明小朝廷的临时根基之地,已迎来四万余流民。
他们中有南明逃难途中离散的军民——兵士、官吏携家眷颠沛流离,不愿剃发易服屈从清廷,只能东躲西藏;有躲避战乱的寻常百姓,家乡遭兵燹洗劫后无家可归;有惧怕连坐之刑的罪臣亲属,仓皇出逃以求生路;更有不少明军败兵,此前曾随流民啸聚山林沦为匪寇。如今听闻忠明府已安稳经营半年有余,便纷纷辗转来投,寄望于这片弹丸之地能庇佑残生。
朱由榔从四万流民中精挑细选了一万人,编入威明营扩充兵力,其余三万余人暂未妥善安置。即便如此,他仍下令每日开设粥棚赈济,将原本为旧军家眷修建、尚未迎来主人的房屋腾挪出来,供流民暂住,一间屋子挤着十余人,拥挤得堪比囚室。
为解安置之困,也为兴修基建,朱由榔以低廉工钱招募流民修路建房;而清廷地界的投机客闻讯,见忠明府骤然涌入海量人口,既暗藏庞大消费市场,又有官府牵头的营建工程,购房热情愈发高涨。
流民中的妇人无力参与重体力劳作,朱由榔便购置大批丝线,组织她们缝制布鞋,成品统一收缴后,一部分配给威明营将士,剩余则销往清廷控制区牟利。
流民男女挣得工钱后,不堪十余人同屋的窘迫,纷纷争相租赁投机客炒作的房屋;投机客见房源紧俏、租赁火爆,炒房的热情愈发炽烈,建房速度也随之加快。
更有不少清廷官吏怀着侥幸心理,悄悄在忠明府购置房产,他们虽不看好这小朝廷的前景,却觊觎短期倒卖的暴利,加之吴三桂已率军征讨李定国,一年半载内回不来,至少能确保房产一年内无虞。
朱由榔索性让人在赌场中散布消息:“吴三桂在普洱与李定国鏖战正酣,朝廷急调其驰援南京,预计一年半内难归云南地界。”彼时消息闭塞,无人知晓南京已被郑成功攻克(包括朱由榔),更不知吴三桂早已在普洱被俘,流言蜚语大行其道,投机客们听闻忠明府尚有一年半安稳时光,炒房的胆子愈发大了。
夜幕降临,威明营的军营中亮起点点灯火,每日例行的认字课正在进行。朱由榔身着便服,站在比武台上,正手把手教将士们认读阿拉伯数字:“这个一竖,读作‘1’。”他深知汉字计数不便,而自己正筹划推行新货币,阿拉伯数字的普及至关重要。
这一系列举措他并未在朝堂公开,文官集团对汉文化抱有莫名的优越感,定会将阿拉伯数字斥为“蛮夷之物”,引经据典百般阻挠,以他如今的朝堂根基,未必能辩得过这群迂腐之人。
故而他选择先在威明营悄悄推广:军营将士本就有读书写字的要求,一旦他们习惯使用阿拉伯数字,日后返乡,便能自然带动民间普及,普通百姓本就不认字,反而不会有文化隔阂的阻力。将士们见皇帝亲自授课,无不踊跃认真,比武台下,石子划过泥土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他们是用石子在土上面写写画画来认字)
教完0到9的认读,朱由榔走下比武台,与邓凯、沐天波、靳统武一同往山下营帐走去。一路上,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邓凯瞧出端倪,率先开口问道:“陛下似有心事,可是为军政要务烦忧?”朱由榔轻叹一声,坦言道:“我此刻最头疼的,莫过于钱财二字。”邓凯追问道:“陛下是担心威明营的军饷难以维系?”
朱由榔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如今威明营已有一万三千将士,每月单是军饷便需四万余两,再加上粮草、军械等开销,负担着实沉重。”这话并不出乎众人意料,威明营士兵月饷三两银子,一万三千人便是三万九千两,更何况军官饷银更高,每月四万两的开支已是保守估算。
靳统武见状宽慰道:“陛下不必过分忧虑。郑国柱不过五千余人,我军兵力是他两倍有余。待威明营将士再训练一两月,便可出兵征讨,拿下梁河,还愁没有军饷?”
朱由榔却摇了摇头,语气凝重:“不然。威明营要形成实战战力,至少需三个月训练。胡国柱麾下是官军,装备精良且据城而守,绝非乌合之众的土匪可比,没有三两个月的打磨,根本无力一战。”靳统武面露不解:“陛下为何如此悲观?”
沐天波却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官军与匪寇不可同日而语。不知陛下已有何谋划?”
“我不打算主动攻打胡国柱,”朱由榔缓缓道,“反倒希望他主动来攻。我们可依托地道工事,先将其兵力消耗殆尽,让清军对地道产生畏惧,形成怯战之心,届时再挥师反击,方能事半功倍。”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此计确实能最大程度减少威明营的伤亡。朱由榔继续说道:“如今威明营的存在已无需隐瞒,胡国柱定然知晓我军兵力。你们觉得,他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沐天波略一思索便答道:“他必是想在威明营战力未成型前,发动突袭,一举将我军扼杀。”
朱由榔颔首:“正是此意。”
邓凯随即转回核心难题:“陛下,那眼下的军饷该如何解决?”
朱由榔微微一笑:“只需你们尽快将烟草种好,我自有筹钱之法。”
三人面面相觑,满心疑惑。靳统武忍不住问道:“可秋烟即便种好,也要半年后才能收成,难道这半年又要拖欠军饷?”沐天波与邓凯也纷纷点头,显然抱有同样的顾虑。
朱由榔却神秘一笑:“放心,军饷绝不会拖欠,只是需要你们配合我演一场戏。”三人若有所思,一时未能参透其中玄机。
威明营扩充至一万三千人后,邓凯也得以兼任总兵一职。这位昔日朱由榔的贴身护卫,在南明小朝廷濒临崩溃、大批官员脱离、职位大量空缺之际、职务呈现普遍虚职化之际,才使得他得以兼任兵部尚书一职,朱由榔选中他兼任内阁首辅,正是看中他武将出身,行事高效利落,没有文官的迂腐保守。
但邓凯毕竟是骤然从护卫提拔为首辅,威望不足,文官集团表面恭敬,暗地里实则多有不服,时日一久,难免形成派系,滋生内斗。
朱由榔深知其中症结:文官即便不结党营私,派系之争也会严重拖累朝堂效率,而派系形成的根源在于权力制衡的失衡。他必须让邓凯建立足够的威望,让文官集团无人敢拉帮结派,只能无条件服从。因此,赋予邓凯兵权、让他在威明营兼任总兵,便是为他创造立功的机会,唯有多领兵征战、立下实打实的战功,才能真正树立威望,震慑那群只会空谈的文官。
尽管朱由榔也明白独裁并非良策,但面对这个烂到骨子里、内斗不休、人心涣散的小朝廷,唯有铁腕独裁方能扭转乾坤。乱世用重典,特殊之时,必须以特殊之法凝聚力量,方能在清廷的围追堵截中求得一线生机。
而此刻,军营中推广阿拉伯数字的悄然之举,正是他革新的第一步,避开文官集团的阻挠,先在军纪严明的军营中普及,待将士们习惯后,再由他们带入民间,阻力自会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