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委书记马建设的办公室里，空气沉闷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省发改委副处长周毅，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
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张巨大的盘龙县发展规划图，眼神带着一种审视作品的挑剔。
“秦主任的‘一主两翼’构想，我听了。”
周毅的声音很平，平得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而不是在商讨。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秦峰身上，嘴角动了动，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
“‘两翼’，生态农业，民俗文旅……想法是好的。”
他刻意拖长了音，玩味地补充了一句。
“很有新意。”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人。
“但是，秦主任。”
周毅的语气重了下去，如同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让整个办公室的氛围都沉了下来。
“发展，不能只靠情怀和故事。”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盘龙县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龙头’！是能够带动全局、创造Gdp的支柱产业！”
他的手指猛地回身，戳向规划图上那片密密麻麻的工厂轮廓，动作充满了不容置辩的力量。
“我们省里和陆少共同规划的‘标准化重工产业园’，才是盘龙县唯一的出路。”
“这，就是大势！”
秦峰静静地站在桌前，双手插在裤兜里，表情纹丝不动。
周毅那番慷慨陈词，对他而言，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阵风。
“周处长说得对。”
秦峰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工业园区，是龙头，是重中之重，这点我毫无异议。”
周毅眼底的笑意扩大了几分。
他以为，秦峰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们盘龙县三十万人民，也感谢周处长和省里，为我们送来了这‘一步到位’的宏伟蓝图。”
秦峰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这个国家级‘精准扶贫’试点项目，我们盘龙县上下，都盼了太久。”
他顿了顿，抬眼迎上周毅的视线，目光锋利。
“但正如周处长所言。”
“发展，不能只靠一个‘龙头’。”
“如果龙身瘫痪，龙尾萎缩，那这条龙，就算舞得再漂亮，也只是一条死龙！”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周毅所有宏大叙事的伪装。
“因此，”秦峰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提议，在‘一主’——也就是周处长即将主导的现代化工业园区之外……”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县领导，包括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李卫民。
“我们必须同时发展‘两翼’！”
“一是立足盘龙县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做‘生态农业’！”
“让我们的土地，自己长出金子！”
“二是挖掘盘龙县深厚的民俗文化底蕴，做‘民俗文旅’！”
“让我们的山水，变成聚宝盆！”
“主体引领，两翼协同，三者互为支撑，互为市场！”
“这，才是真正盘活盘龙县，让‘精准扶贫’落到实处，造福全县人民的，宏伟蓝图！”
秦峰这番话，句句不离对“龙头”构想的拥护，却在无形中，将自己的“两翼”嵌入其中，并直接拔高到了“造福人民”的政治正确高度。
周毅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僵住了。
他没想到秦峰会如此“顺从”，更没想到，对方会在顺从的同时，构筑了这样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理论壁垒。
“‘一主两翼’……”
周毅沉吟片刻，语气里带着试探。
“这个想法……算是锦上添花。”
秦峰立刻跟上，趁热打铁。
“要说‘锦上添花’，还得是周处长您有经验，有格局。”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眼中光芒闪动。
“我这里有个建议，或许能让这‘锦上添花’的效果更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诚地看向周毅，坦诚得像是在掏心窝子。
“工业园区建设，规模大，技术性强。”
“这必须由周处长您和省里的专业团队全权负责，我们盘龙县，全力配合。”
“‘龙头’在您手里，我们放心。”
这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周毅的主导权，又把“配合”的姿态摆得十足。
“而‘生态农业’和‘民俗文旅’，这两翼……”
秦峰的声音放缓，目光扫过那些满脸期待的村民代表，和周围那些被周毅气势压得喘不过气的县干部。
“正好可以由我们管委会和联合社来具体操作。”
“我们更了解本地情况，也方便直接对接农民兄弟。”
“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精准’，对吗？”
他主动“分权”，将那块被周毅视为“累赘”的“两翼”揽到自己怀里。
实则，是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划定了清晰的边界，并牢牢占据了“民心”这个最根本的阵地。
“周处长，您觉得呢？”
秦峰微笑着问。
周毅心中，一股烦躁油然而生。
秦峰这是想做什么？让权？还是划地自保？
他立刻拿出加密手机，拨通了京城的号码。
“陆少。”
电话接通，陆承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掌控一切的淡然。
“秦峰提出了‘一主两翼’，主动要走了‘两翼’，把工业园区留给了我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后，陆承的声音传来，带着冰冷的嘲弄。
“他想划地自守？天真。”
“答应他。”
陆承的声音压低，寒意透骨。
“然后，动用一切行政和市场手段，封死他‘两翼’的所有出路。”
“没有销路，他的生态农业就是一堆烂在地里的菜。”
“没有游客，他的民俗文旅就是一座山里的鬼城。”
“我要他亲眼看着，他那两只翅膀，是怎么被我一根根掰断的。”
***
两天后。
盘龙县的空气里，弥漫着焦灼。
秦峰的办公室，电话铃声像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
每一个接通后的结果，都让办公室的温度再降一分。
“王老板，关于您答应收购我们第一批有机蔬菜的事……”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阵忙音，随即被粗暴挂断。
秦峰皱眉，放下听筒。
又拿起另一部电话。
打给一位此前合作意向浓厚的省城旅行社负责人。
“李总？我是秦峰……”
“关于我们盘龙县的‘山水田园’旅游项目……”
“什么？合同取消？为什么？”
对方含糊其辞，只说“接到上级指示”，便匆匆挂断。
农产品收购商纷纷毁约。
旅行社突然变卦。
所有的商业渠道，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顷刻间死死掐断。
县城边缘，周毅主导的工业园区项目机器轰鸣，那声音传到管委会，像是一种无情的嘲笑。
被寄予厚望的“两翼”，成了没人要的废物。
韩雪走到秦峰身后，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忍不住开口。
“秦峰，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秦峰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知道。
依靠传统的商业渠道，他永远玩不过陆承。
对方的动作，精准，狠辣，直击要害。
但是，这同样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啊，他们想掐死我们。”
秦峰的嘴角，勾起一道锋利的弧度。
“但他们忘了，时代，正在变。”
他转过身。
目光落在那台老式电脑的显示器上。
2008年。
这个年份，对某些人而言，意味着金融海啸，意味着危机。
对他，秦峰，则意味着……风口。
他召集了联合社里几个脑子活络的年轻人。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秦峰看着眼前这几张充满迷茫，却又无比信任他的年轻面孔，缓缓开口。
“我有一个想法。”
“一个……可能有些疯狂的想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沉默寡言，但电脑技术最好的小伙子身上。
“我想，我们盘龙县，要有自己的‘网上市场’。”
“我们自己开店，把东西直接卖给全国的网友。”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村民代表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网……网上卖东西？”一个代表结结巴巴地问，“秦主任，我们连电脑都没几台，这……这怎么搞？”
“是啊，主任，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居然要做“电子商务”？
周毅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省城和陆承的秘书会面，对着电话那头的陆承放声大笑。
“陆少，你猜秦峰在搞什么鬼？”
“他居然想把菜卖到网上去！哈哈哈，他是被逼疯了吗！”
陆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着电话里的笑声，嘴角同样勾起冷意。
“让他玩，他玩不转的。”
就在这时，秦峰桌上的私人电脑，弹出一条新邮件。
发送人，老陈。
“峰哥，”邮件内容很简单，附带了一个链接，和一句话。
“你要玩这个？巧了，在这个领域，我们才是规则的制定者！”
秦峰点开链接。
一个崭新、充满活力的网站界面，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屏幕上，是两个橙色的、充满生命力的汉字。
淘宝。
秦峰的眼中，燃起了火焰。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LoGo，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战场。
一个陆承看不懂，周毅摸不透，由他和他那帮兄弟们，即将重新定义规则的战场。
这场疯狂的赌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