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钢铁巨兽开进了山谷。
一排排崭新的德产重型卡车，一台台全自动混凝土搅拌站，一架架最先进的岩石钻机，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沉默地宣示着它们的力量。
李卫民站在山坡上，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互相搓着。
“秦主任，你快看！”
“华通这次是真把家底都搬来了！”
“这是来跟我们表忠心了啊！”
秦峰只是平静地看着。
新来的林副总，林涛，姿态低得令人侧目。
他见到管委会的每一个人，都主动伸出双手，微微躬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谦卑。
“我是林涛，是来向盘龙县人民学习的，更是来为我们集团赎罪的。”
他说话温和，态度诚恳，找不到分毫错处。
项目重新开工。
林涛说到做到，华通集团最顶尖的技术人员与最先进的设备，全部无条件配合秦峰组建的“建设突击队”。
工程进度一日千里。
整个盘龙县上下一片赞誉，都说秦主任和韩司长有通天手段，能让高高在上的央企低头服软。
林涛不只在工作上配合。
私下里，他把人情世故做到了极致。
他以华通集团的名义，为山里那所临时的“帐篷小学”，捐赠了全新的电脑、投影仪和三百套崭新的课桌椅。
他亲自带队，提着米面粮油，去慰问那些在塌方事件中受了惊吓的孤寡老人。
甚至，他还自掏腰包，从省城请来一个歌舞团，在县城广场为全体村民办了一场热闹的慰问演出。
华通集团的形象，从一个凶狠的掠夺者，迅速转变成了一个慷慨的慈善家。
就连最固执的山民，再提起华通，也不再是咬牙切齿，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观望。
直到省里派了视察组下来的那天。
管委会的临时会议室里，林涛当着省领导的面，做工作汇报。
他用了整整十分钟，对秦峰个人进行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赞美。
“秦主任的能力、魄力与担当，我们华通集团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干部，他是一位真正心怀百姓、拥有超前战略思维的新时代领路人！”
一顶顶高帽戴下来，李卫民等人听得心花怒放，与有荣焉。
省领导脸上也露出满意的嘉许。
就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林涛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建议”。
“为了更好地发挥秦主任卓越的统筹协调能力，也为了让我们央企能更好地履行社会责任，将‘帮扶’落到实处。”
“我在此，代表华通集团，主动提议！”
他站起身，对着省领导，也对着秦峰，深深一鞠躬。
“我们建议，将矿区后续所有基建工程，包括厂房建设、设备安装、道路铺设等，全部打包交由秦主任领导的‘建设突击队’全权负责！”
“我们华通，只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与咨询！”
话音落下。
满座皆惊。
省领导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鼓掌。
“好！”
“太好了！”
“主动放权，全力支持地方！这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央地合作’典范嘛！”
李卫民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是华通被彻底打服了，是管委会又一个历史性的胜利。
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没有动。
秦峰与韩雪。
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会议室里热烈的掌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冰冷在两人之间流淌。
这是一个用蜜糖包裹的，最恶毒的杀局。
省领导当场拍板，对林涛和秦峰大加赞赏，会议在极其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办公室，韩雪关上门，亲自给秦峰倒了杯水。
“这是一个陷阱。”
她用的是陈述句。
秦峰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缓缓舒展的茶叶。
“一个很漂亮的阳谋。”
他一针见血。
“修路和建矿，是两码事。”
“修路，村民有力气，有责任心，我们给他们最简单的标准，他们就能执行。”
“但建矿，涉及复杂的土木工程、高压电路、重型设备安装、精密管线铺设，专业性极强，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错，满盘皆输。”
“让我们的‘突击队’去干这些，必然问题百出，工期延误，甚至出现重大安全事故。”
秦峰把水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到时候，项目失败，所有责任都是我们管委会的，是我秦峰无能。”
“华通集团，从头到尾干干净净，他们只是‘提供技术支持’的一方，仁至义尽。”
“陆承要把我捧成一个大权独揽的‘光杆司令’，然后看着我死在自己挖的坑里。”
韩雪的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
“而且，省领导已经当众表态。你现在拒绝，就是不识抬举，是没有担当。”
“接，是死。”
“不接，也是死。”
秦峰笑了。
“所以，只能接。”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门边，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而且，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漂漂亮亮地接。”
秦峰推开门，径直走到正在与省领导握手话别的林涛面前。
他脸上带着一种昂扬的笑意。
“林总，请留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秦峰对着林涛，也对着省领导，声音洪亮。
“感谢华通集团的信任！感谢省领导的肯定！”
“我们盘龙县人民，骨头硬，不怕苦！这个艰巨的任务，我们接了！保证不辱使命，为国家建好这座矿！”
掌声再度响起。
林涛的眼镜片下，瞳孔深处掠过一抹计划得逞的幽光。
秦峰却没有给他得意的时间，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得更高。
“但是！”
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剑，瞬间劈开了热烈的气氛。
现场鸦雀无声。
“我们盘龙县技术力量薄弱，底子差，这一点我们承认。”
“为了保证国家重点项目的万无一失，为了不辜负华通集团和各位领导的信任！”
秦峰的视线，牢牢锁住林涛。
“我提议，由华通集团派出最强的技术骨干，与我们的‘建设突击队’队员，现场成立‘一对一’的师徒帮扶小组！”
“每一个工种，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有华通的专家，与我们的工人，白纸黑字，签订‘师徒责任状’！”
“这责任状上要写清楚，华通的专家们，不仅要负责现场的技术指导，更要负责在项目结束前，把自己负责的这名工人，教会、带通！”
“师傅没尽到责任，徒弟出了错，师徒同责！”
秦峰向前一步，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
“这，才是真正的‘造血式扶贫’！”
“这，才是真正负责任的‘央地合作’！”
林涛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秦峰这一手太极，不光把即将引爆的炸弹又推了回去，还顺手给炸弹加了一个强制拆解程序，并且要求对方现场教学怎么拆。
这哪里是捧杀。
这分明是借着你递过来的刀，反过来逼着你割自己的肉，给盘龙县免费培养一支完整的工业建设队伍！
省领导愣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赞叹。
“格局！”
“秦峰同志！你的格局很大嘛！想得远，想得深！”
他重重拍了拍秦峰的肩膀，然后转向已经说不出话的林涛。
“林总，秦峰同志这个提议，非常好！真正体现了长远眼光！我代表省里，完全同意！你们华通，要全力支持！”
林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紧绷成僵硬的板块。
许久，他才从紧闭的嘴唇间，挤出三个字。
“没……问题。”
当晚，盘龙县招待所。
林涛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漆黑如墨的深山，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陆承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
林涛将今天发生的一切，简要汇报了一遍。
听完后，陆承沉默了片刻。
“有点意思。”
“既然他想把这潭水搅浑，那我们就帮他一把，把水烧开。”
林涛立刻挺直了背。
“陆总，请指示。”
陆承的指令清晰而冷酷。
“联系盘龙县的马建设。”
“秦峰的根是那些泥腿子，那就从他的根上动手。”
“告诉马建设，盘龙县的山，可不止金矿这一座。”
“有些旧账，该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