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中秋节。
天还没大亮,县城还沉浸在薄雾和清冷的晨光里。红梅家厨房已经亮起了灯,面香和芝麻香混在蒸汽里,暖烘烘地飘出来。
“妈,芝麻是不是炒过了?有点焦。”英子皱着鼻子,手里麻利地揉着面团。她穿着件粉色长袖连衣裙,为了方便干活,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小臂,上面沾了些面粉点子。
“火候是有点难掌握。”红梅探头看了看锅里微黄的芝麻,“没事,掺点糖,吃不出来。”她系着那条格子围裙,额角有细密的汗。中秋节的芝麻糖馍,是皖北人家必不可少的念想。
“常松!”红梅朝屋里喊,“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去趟银行,给大伯汇点钱过节。”
常松趿拉着鞋出来,胡茬青黑,眼窝深陷,像是昨夜没睡好。听到“大伯”,他眼神倏地一暗,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伯”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缩。有些亲戚,是嵌在肉里的刺,不碰隐隐作痛,想拔,就得连皮带肉。
那画面猛地撞进他脑子里——就在两个月前,那天常松刚出海回来没两天,常莹像头发疯的母狮子冲进他家院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常松!你个没良心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是谁把你拉扯大的?啊?你大伯现在还躺在床上喘气呢!你倒好,守着这个不下蛋的母鸡,替别人养小野种!你那钱呢?都填了这对狐狸精的无底洞了吧?!”
亲戚的刀子,往往以“为你好”的名义捅过来,最是锋利难防。
她指着红梅的鼻子,那些乡下骂架最脏最毒的词,像兜头的污水,不管不顾地泼过来。“自己生不出来,就霸着男人不让走!是不是你那块盐碱地早就废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弟挣的每一分钱,都有老常家一半!你红梅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带拖油瓶的二手货!”
红梅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却咬着嘴唇没吭声。英子气得浑身发颤,想冲上去理论,被红梅死死拉住。
常松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响,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堂姐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猛地扬起了巴掌——
那巴掌带着风,眼看就要落到常莹脸上,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调转方向——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那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了他自己脸上。力道之大,半边脸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常莹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常松喘着粗气,眼睛血红,盯着常莹,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姐!我最后叫你一声姐!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红梅是我老婆,英子是我闺女!你再敢来闹,再敢嘴里不干不净,别怪我……真翻脸!”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冰冷。常莹被弟弟这副模样吓住了,张了张嘴,没敢再撒泼,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没良心的东西……等着瞧……”,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死寂。 红梅看着常松脸上那清晰的指印,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咸。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丈夫那记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中,被震得粉碎。她走过去,用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红肿的脸颊。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不是为自己,是为这个为她扛起风雨的男人。夫妻一场,最珍贵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在你最狼狈的时候,有人愿意陪你一起站在原地,哪怕沉默不语。
那一巴掌,打散了几十年的姐弟情分,也把他心里那个“老家”打得摇摇欲坠。男人成了家,就像树分了杈,原来的根再粗壮,也得先顾着新长的枝叶。
“常松,你想什么呢?”红梅的声音把常松从回忆里拉回来。
“没什么”常松重重抹了把脸,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的掌印。
她看着丈夫依旧有些怔忡的脸,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动作轻柔。那些委屈,她不曾忘记,但更记得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日子要向前看。
男人的肩膀,一头挑着恩情,一头担着家,哪头沉了,自己都得先扛着,扛不住,就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说中秋节不关门,她非要关!装什么大尾巴狼!上次常松那疯姐来闹,白白跑了几桌客人,钱都没收全!这倒好,大过节的钱都不挣了!非要在家杵着!”
张姐一边用力拖着地,把拖把摔得砰砰响,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穿着件起了球的旧毛衣,垮着脸,嘴角向下耷拉着,每一道皱纹里都像是塞满了不如意。
老刘蹲在门口默默择韭菜,头几乎埋到裤裆里,像一尊沉默的泥塑。女儿小雅和儿子小峰为了省路费都没回来,这节过得冷清,他心里也憋闷,但更多的是对老婆的无奈。
“你倒是放个屁啊!”张姐把拖把一扔,火气更旺,“就知道闷着头!我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年轻时候受穷,老了老了,指望闺女儿子有出息吧,还得帮衬他们学费!指望合伙开店挣点吧,她还摊上这么个糟心亲戚!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生活的风霜能把美人变成怨妇,也能把爽利人磨得锱铢必较。她不是不爱红梅这个姐妹,只是贫穷像条饿狼,追得人顾不得体面,先要填饱自己的肚子。
人到中年,友情是奢侈品,得先喂饱了肚子里的饿,才有力气讲那份情。
老刘择韭菜的手停住,青筋凸起的手背微微发抖。他猛地将手里的一把韭菜掼在地上,抬起头,眼眶发红:“够了!大过节的,少说两句行不行?红梅对咱家咋样,你心里没数吗?人家想关店团圆一天,怎么了?这日子……这日子是难过,可也不能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愧疚,也有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中年男人的沉默,有时候不是无话可说,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不如把话嚼碎了,和着苦水一起咽下去。
南京,钰姐娘家。
精致的欧式客厅里,弥漫着咖啡香和一种无形的压抑。
钰姐穿着剪裁合体的香槟色真丝连衣裙,颈间戴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细微的纹路和那份融入骨髓的疏离感。周也穿着新买的耐克运动外套,安静地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拘谨。
“钰钰啊,不是哥说你,”钰姐的哥哥,一个发际线后移、肚腩微凸的中年男人,端着茶杯,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当初你要是听爸妈的话,留在南京,现在日子不知道多舒服。非要嫁到那个小地方去……现在好了,一个人带着小也,多辛苦。”
旁边的嫂子立刻笑着接话,声音甜得发腻:“就是呀!我们钰钰这么漂亮,要是留在南京,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哎,也是命哦……小也,多吃点奇异果,舅舅特意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那边估计少见。”她话里话外,把“小地方”和“那边”咬得格外清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