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谦在清晨五点四十五分抵达防洪纪念塔。松花江面笼罩着薄雾,对岸的太阳岛影影绰绰,早起的渔民正在江边整理渔网。他站在塔基的阴影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握着那把电工刀。
五点五十五分,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不远处的长椅上起身,慢慢走过来。男人五十多岁,脸庞黝黑布满风霜,走路时右腿微跛——正是大兴安岭的老猎人孙振山。
“陆老板,守时。”老猎人在他面前停下,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支。
“是你打的电话?”陆子谦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老猎人此刻出现在哈尔滨,绝非偶然。
“我前天到的,麻子哥让我来的。”老猎人吐出一口烟,“那五十斤混进桦树茸的东西,我知道是什么。”
陆子谦不动声色:“是什么?”
“罂粟壳。”老猎人说得很平静,“晒干磨碎的罂粟壳,混在桦树茸里,不懂行的人分不出来。但这东西过不了海关,一查就现形。”
陆子谦心里一沉。罂粟壳,虽然不及毒品危害大,但也是违禁品。五十斤,足够定性为走私毒品原料。
“谁干的?”
老猎人沉默了几秒:“我干的。”
这个答案出乎陆子谦的意料。他盯着老猎人的眼睛:“为什么?”
“有人让我这么做,说这是考验。”老猎人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但我昨晚想了半宿,觉得这事儿不地道。陆老板你收购山货时现钱现结,没亏待过山里人。我孙振山这辈子没欠过人情,这次欠你的。”
“谁让你这么干的?”
“深圳的人,姓郑。”老猎人说,“他派了两个手下来大兴安岭找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在交货时混点‘料’。说只是考验一下陆老板的警觉性,不会真出事。”
陆子谦想起郑老板那张笑脸,还有那块和刘副主任同款的手表。原来从那时候起,陷阱就已经布下了。
“东西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让人从货运站取出来了,换了别的干货补进去。”老猎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样本,你可以去化验。另外,郑老板那两个手下还在哈尔滨,住在道外的小旅馆。他们以为事情办成了,正等着领赏。”
陆子谦接过布袋,沉甸甸的。他看着老猎人:“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老猎人望向江面,眼神变得悠远:“二十多年前,吴国华入狱前,托我照顾他东北的几条线。他说,将来会有人来接这些线,让我帮衬着。我等了二十年,等来了陈启明,但那孩子心术不正。现在等来了你……我觉得,你像是吴国华说的那个人。”
“吴国华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确定。”老猎人摇头,“郑老板是吴国华的朋友,但朋友之间,有时候也不一定什么都告诉。陆老板,你在深圳要小心。那地方水太深,有些人表面上跟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可能已经挖好了坑。”
晨雾渐渐散去,江面泛起粼粼波光。陆子谦把布袋装好,对老猎人说:“谢谢。这件事,请你暂时保密。”
“我明白。”老猎人点头,“另外,吴国华托我转告你一句话:‘棋盘上的棋子,有时需要自己决定往哪走。’”
说完,他转身离开,跛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陆子谦站在原地,回味着这句话。棋子需要自己决定往哪走——吴国华是在暗示他,不要完全被人操控,要有自己的判断和行动。
---
上午九点,陆子谦在酒店房间拨通了吴国华的电话。
“吴先生,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他语气平静,“我在哈尔滨的货,被人动了手脚。有人混入了违禁品,试图让这批货过不了海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正在查,但线索指向深圳那边。”陆子谦故意模糊地说,“我已经把有问题的货替换出来了,不影响正常发货。不过这件事提醒我们,供应链的安全需要加强。”
“你处理得很好。”吴国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等我回深圳,会好好查查这件事。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郑老板那边等着签正式合同。”
“明天下午的飞机。”陆子谦说,“不过吴先生,关于代理报关的事,我有个新想法。”
“哦?说来听听。”
“既然我们公司已经有进出口权,为什么还要让鑫隆贸易代理?我们可以自己报关,把代理费省下来。”陆子谦说,“至于日本那边的销售渠道,我们可以直接联系昭和药业,跳过中间商。这样利润更高,风险也更可控。”
电话那头传来吴国华的笑声:“陆小友,你这是要踢开郑老板单干啊。”
“不是踢开,是优化合作模式。”陆子谦说,“如果郑老板的渠道真的不可替代,我们可以保留合作。但如果能绕开,为什么不试试?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追求最大利润吗?”
吴国华沉吟片刻:“有魄力。这样吧,你明天回来,我们详细谈谈。如果可行,我支持你。”
挂了电话,陆子谦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吴国华的态度很暧昧,既没反对,也没全力支持。这个老人还在观察,看他有没有能力打破现有的格局。
中午,陆子谦去了趟市公安局。魏父在办公室里等他,桌上摊着几份文件。
“查清楚了。”魏父开门见山,“郑老板和刘副主任确实有关系。三年前,郑老板通过刘副主任,拿到了哈尔滨一家国营厂的设备进口代理权,赚了不少。刘副主任收了他的钱,还收了他送的那块手表。”
“现在刘副主任死了,郑老板在哈尔滨的线就断了。”陆子谦说,“所以他需要新的线,新的合作伙伴。”
“恐怕不止如此。”魏父神色凝重,“我们查了鑫隆贸易近三年的资金流水,发现他们在香港的账户有大量不明来源的资金进出。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盯上这家公司了,怀疑它涉及跨国洗钱。”
陆子谦心里一紧。如果鑫隆贸易被查,所有与它有关的交易都会受到牵连。
“吴国华知道这些吗?”
“应该知道一部分,但知道多少不好说。”魏父说,“子谦,这条线太危险了。我的建议是,及时抽身。”
陆子谦摇摇头:“现在抽身已经晚了。货在手上,合同在谈,吴国华在等我的答复。如果突然退出,反而会引起怀疑。”
“那你想怎么办?”
“将计就计,但要把主动权抓在手里。”陆子谦说,“魏叔叔,我需要您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查查昭和药业的背景,特别是采购部长这个人。另外,我想了解日本汉方药市场的详细情况。”
魏父看着他:“你想跳过郑老板,直接和日本做生意?”
“不止。”陆子谦说,“如果可能,我想建立自己的跨国贸易渠道。东北有资源,日本有市场,中间不应该只有香港一个中转站。”
魏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比你爸当年有野心。好,这些资料我帮你弄。但子谦,你要记住,走得越快,摔得可能越狠。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
当天下午,陆子谦去了货运站。赵建国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工人,已经把全部桦树茸重新检查了一遍。被替换的那五十斤问题货单独封存在一个铁皮箱里,上了两把锁。
“陆老板,这些怎么处理?”赵建国指着铁皮箱。
“先放着,以后可能有用。”陆子谦说,“老赵,我不在的时候,公司这边你多费心。尤其是仓库的安全,要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值班。”
“您放心,我亲自盯。”
从货运站出来,陆子谦去了张麻子家。老爷子正在院子里喝茶,见他来了,又添了个杯子。
“见过孙振山了?”张麻子问。
陆子谦点头,把早上的见面说了一遍。
张麻子听完,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孙振山这个人,讲义气,但胆子小。当年吴国华入狱,他吓得躲进山里,这么多年没敢出来。现在敢站出来帮你,说明他真觉得你是可托付的人。”
“麻子叔,那把钥匙……”陆子谦犹豫了一下,“您觉得,我要不要接手这条线?”
张麻子放下茶杯,看着他:“子谦,你知道这把钥匙最危险的地方在哪里吗?”
“在于是条逃生的后路?”
“不,在于它给了你选择。”张麻子说,“当一个人知道有条后路时,做决定就容易变得软弱。真正的强者,是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还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把钥匙,你可以留着,但最好永远用不上。”
陆子谦明白了。这把钥匙是历史的遗留物,是特殊年代的产物。现在时代不同了,正规的贸易渠道正在建立,那些灰色地带的东西,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我明天回深圳。”他说,“吴国华那边,我会和他摊牌。要么按我的方式合作,要么就算了。”
“有把握吗?”
“没有,但必须试试。”陆子谦说,“麻子叔,如果我这边顺利,下一步我想做中苏边境贸易。您当年那些关系,还能用上吗?”
张麻子眼睛亮了一下:“你倒是敢想。不过现在时机确实成熟了,中苏关系在回暖,边境迟早要开放。我在黑河、绥芬河有几个老朋友,虽然多年没联系,但提我的名字,应该还管用。”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张麻子从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关系网,还有边境那边的一些注意事项。你拿去,用得着。”
陆子谦接过纸袋,沉甸甸的。这不仅是几张纸,更是一个老江湖大半辈子的积累和信任。
---
傍晚,陆子谦回到住处,开始收拾行李。窗外的哈尔滨华灯初上,这座他重生以来一直生活的城市,此刻显得格外亲切。
手机响起,是深圳的号码,但不是吴国华。
“陆先生,我是周经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吴先生突发心脏病,送医院了!”
陆子谦心里一紧:“什么时候的事?情况怎么样?”
“下午发生的,现在在IcU,医生说情况不稳定。”周经理说,“吴先生昏迷前,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话?”
“‘棋盘乱了,棋子要自己保重。’”
电话挂断了。陆子谦握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窗外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吴国华突然病倒,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是谁干的?郑老板?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句“棋盘乱了,棋子要自己保重”,是提醒,还是警告?
陆子谦走到窗前,看着哈尔滨的夜色。远处的松花江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江面上货船的灯光星星点点,像是散落的棋子。
深圳的棋局突然生变,而他这个棋子,现在必须自己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李已经收拾好,明天下午的机票就在口袋里。但此刻,他忽然不确定该不该踏上那趟航班。
手机再次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别回深圳。棋盘要掀了,棋子会先碎。”
陆子谦盯着这条短信,手指在删除键上悬停片刻,最终选择了保存。
窗外,哈尔滨的夜晚安宁如常。但陆子谦知道,在这安宁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
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十点。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九个小时。他需要在这十九个小时里,做出可能是重生以来最重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