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兴安岭又待了五天,陆子谦收购了满满两卡车的山货——木耳、蘑菇、榛子、松子,还有老猎人后来补交的三十斤桦树茸。临行前夜,孙茂才在自家摆了送行酒,几杯烧刀子下肚,这位林场汉子的话匣子打开了。
“陆老板,你是个实在人。”孙茂才红着脸拍他肩膀,“这几年也来过不少收山货的,大多是二道贩子,压价狠,还打白条。你不一样,现钱现货,不欺负咱们山里人。以后有啥需要,一个电话,我老孙给你办妥。”
陆子谦也喝了不少,但脑子清醒着:“孙主任,您在这地界熟,以后我们公司要长期收山货,还得靠您帮忙把关。待遇方面,除了介绍费,每年给您五个点的分红。”
孙茂才眼睛一亮,酒都醒了几分:“陆老板这话当真?”
“白纸黑字,回哈尔滨就签协议。”陆子谦给他添满酒,“不过孙主任,有句话我得问明白——老猎人那条线,咱们到底能不能碰?”
孙茂才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压低声音:“陆老板,这话我就说一次,你听完就忘。老猎人手里不止有山货药材,他还帮人‘带货’。带什么货?冬天封江时,有些江对岸的‘小玩意儿’会过来;开江后,也有些咱们这边的‘土特产’会过去。他不亲自走,但他认识走这条线的人。”
“边防不管?”
“管,怎么不管。”孙茂才苦笑,“可这大江几百公里,哪能处处看得住?再说,边境上住的都是老邻居,有些往来……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但陆老板,我劝你别碰这个。老猎人能在这地方安安稳稳几十年,有他的门道。可咱们是正经生意人,犯不着蹚这浑水。”
陆子谦记住了这番话。他确实没打算碰走私,但了解这条暗流涌动的边界,对未来或许有用。
回哈尔滨的路上下起了春雨。绵绵细雨洗刷着公路,两辆满载的卡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小心行驶。陆子谦坐在头车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浸润的白桦林,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公司注册应该批下来了,得尽快挂牌运营。这批山货要分拣、包装、找销路。吴国华那边的日本订单要跟进,样品得尽快发过去。还有张麻子提过的中苏边境贸易,虽然还没正式开放,但可以先做些调研……
车到哈尔滨时已是傍晚。货运站灯火通明,赵建国跳下车就吆喝工人卸货。陆子谦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
“陆老板,我周经理。”电话那头是深圳华贸的周经理,语气有些急,“吴先生从香港回来了,他让我问您,大兴安岭的收获如何?特别是桦树茸。”
“货收到了,成色很好,我已经带回哈尔滨。”陆子谦说,“吴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把样品发过去?”
“吴先生的意思是,您如果有空,最好亲自来一趟深圳。”周经理顿了顿,“另外……有件比较敏感的事,吴先生想当面跟您谈。”
“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是关于……陈启明在看守所的情况。吴先生听说了一些消息,可能对您有影响。”
陆子谦心里一紧。那张神秘纸条的内容,难道吴国华也知道了?
“我安排一下,后天飞深圳。”
挂了电话,陆子谦坐在椅子上沉思。窗外的雨还在下,货运站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赵建国敲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陆老板,货都卸完了,初步清点,比咱们预计的还多了两成。孙主任真够意思,给的都是足秤的好货。”
“老赵,这几天辛苦你了。”陆子谦说,“明天开始,你带人把这些货分等级包装。一等品单独放,我有用。”
“明白。”赵建国搓着手,“对了陆老板,刚才工商局来电话了,说咱们公司的注册批了,让明天去领执照。”
这算是个好消息。陆子谦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这趟的奖金,还有跟孙主任签协议的授权书。明天你去趟工商局,把执照领回来,然后按这个协议跟孙主任把合同签了。”
赵建国接过信封,厚厚一沓,愣了下:“陆老板,这……这也太多了。”
“不多,你应得的。”陆子谦拍拍他肩膀,“老赵,公司开起来后,运输这块你全权负责。工资翻倍,年底有分红。但有一条——车队绝不能碰违禁品,这是红线。”
“您放心,我赵建国知道轻重。”
赵建国走后,陆子谦又给魏父打了个电话,说了要去深圳的事和吴国华提到的“陈启明的消息”。
“陈启明那边确实有新情况。”魏父在电话里说,“他恢复了一些说话能力,虽然含糊,但能表达意思。他反复说两件事:第一,张麻子手里有真东西;第二,他父亲陈国栋死前留了话,说哈尔滨的‘安全通道’还在,只是换了掌匙人。”
“掌匙人?”
“就是掌握通道钥匙的人。”魏父压低声音,“子谦,这事比我们想的复杂。我们查了陈国栋在海外的资料,发现他七十年代在美国接触过一些特殊背景的人。这条‘安全通道’,可能不只是走私文物那么简单。”
陆子谦想起吴国华说的“战略金属”。如果陈国栋父子和境外势力有联系,那这条通道涉及的可能就是更敏感的东西。
“吴国华知道多少?”
“他肯定知道一部分,但知道多少不好说。”魏父说,“你去深圳见他,要格外小心。他现在主动提陈启明的事,可能是在试探你,或者……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信息。”
第二天,陆子谦去了刚租下的公司办公室——位于道里区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楼上办公,楼下做样品展示和临时仓库。工商局的执照已经领回来,挂在墙上,“北疆贸易有限公司”几个烫金字在晨光中闪着光。
张麻子也来了,老爷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点点头:“像那么回事。不过子谦,公司开起来容易,守下去难。现在做贸易的人多了,你得有自己的门路和拳头产品。”
“正要请教您。”陆子谦引他到里间坐下,“吴国华约我去深圳,说是有陈启明的新消息要谈。您怎么看?”
张麻子点了支烟,慢慢抽着:“吴国华这个人,从来不做没目的的事。他提陈启明,要么是想用这个消息跟你交换什么,要么……是想把你拉进更深的局里。”
“我应该去吗?”
“去,当然去。”张麻子说,“但你要记住,不管他说什么,你只听,不表态。尤其是关于‘安全通道’、‘钥匙’这些事,你就说不知道、不清楚。他要是真急了,可能会透露出更多底牌。”
陆子谦点点头,从怀里拿出那枚翡翠扳指:“这扳指上的刻字,‘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到底是什么意思?吴国华送我这个,不会只是故弄玄虚吧?”
张麻子接过扳指,对着光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这个老狐狸……他是在告诉你,不要执着于具体的地点、具体的物件。真正的秘密,从来不在某个桥墩下,不在某个铁盒里,而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心里。他在暗示你,他才是那个‘掌匙人’。”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
“直接说就没意思了。”张麻子把扳指还给他,“江湖上的事,讲究的是心照不宣。他给你这个,你懂了,你们就是一路人;你不懂,他也不会多说。子谦,吴国华在考验你,也在培养你。他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伙伴,而是一个能继承他那些‘老规矩’、懂他那些‘暗语’的传人。”
这话让陆子谦心头一震。传人?吴国华想培养他做传人?
“您觉得……我该接这个角色吗?”
“接不接,看你自己。”张麻子认真地看着他,“接了,你能得到他几十年的经验、人脉和资源,但也得承担他那些过去和秘密。不接,你可以清清白白做生意,但路会走得慢一些、难一些。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正说着,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陆子谦走到窗前,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下车,正抬头往楼上看。
“找你的?”张麻子也走过来。
“不认识。”陆子谦皱眉。他刚租下这里,除了赵建国和魏父,没人知道地址。
很快,楼梯传来脚步声。那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气质斯文。
“请问是陆子谦陆老板吗?”男人礼貌地问。
“我是。你们是?”
“我们是香港鑫隆贸易公司的代表,姓李。”男人递上名片,“受吴国华先生委托,来跟陆老板谈一笔生意。”
鑫隆贸易——陈启明案中涉及的那家香港公司。
陆子谦心里警铃大作,但面上不动声色:“请坐。不知道吴先生要谈什么生意?”
李经理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吴先生听说陆老板在大兴安岭收购了一批优质桦树茸,我们公司正好有日本客户急需这种药材,愿意以市场价一点五倍的价格全部收购。这是合同草案,陆老板可以先看看。”
陆子谦接过合同,快速浏览。条款很正规,价格确实优厚,但有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货物需在十天内从深圳口岸报关出口,由鑫隆贸易全权代理报关手续。
“为什么这么急?”他问。
“日本那边制药厂原料短缺,生产线快停了。”李经理解释,“陆老板放心,报关手续我们专业,保证合法合规。您只需要把货发到深圳,剩下的我们来办。”
张麻子在旁边咳嗽了一声。陆子谦会意,合上合同:“李经理,这批货我刚收回来,还需要分拣、质检。这样吧,合同我研究研究,三天内给您答复。”
李经理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保持着礼貌:“也好。不过陆老板,时间不等人,日本客户那边催得紧,如果您这边不确定,我们可能得找其他货源。”
送走两人,陆子谦回到办公室。张麻子关上门,脸色凝重。
“鑫隆贸易……这条线不是断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吴国华在香港见的,可能就是他们。”陆子谦说,“他让我去深圳,恐怕不只是谈陈启明的事,还要谈这笔桦树茸的生意。”
“但让鑫隆贸易代理出口,风险太大。”张麻子说,“这家公司的底子不干净,万一他们在报关时夹带私货,或者用你的货洗钱,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子谦明白这个道理。他走到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驶远,消失在街道尽头。
雨停了,哈尔滨的天空露出一角湛蓝。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这座城市正在从漫长的冬季中苏醒,就像他的事业,刚刚抽枝发芽。但阳光之下,阴影也随之蔓延。吴国华、鑫隆贸易、陈启明未尽的秘密、那条神秘的“安全通道”……所有的线索交织成一张网,而他正站在网中央。
手机响了,是深圳的区号。陆子谦接起来。
“陆小友,李经理见到你了吧?”吴国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那批桦树茸,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这不是一笔普通的生意,而是……通往更大世界的门票。”
“吴先生,我后天到深圳,咱们当面谈。”
“好,我等你。”吴国华顿了顿,“另外,来之前,不妨去拜访一下张麻子,问问他关于1965年冬天,呼玛县江边的那张合影。他应该记得。”
电话挂断了。陆子谦转头看向张麻子,老人脸色已经变了。
“他……他提到呼玛了?”
“1965年冬天,江边的合影。”陆子谦重复道,“孙主任说过,老猎人那里有张照片,三个人,其中一个像年轻的吴国华。第三个人是谁?”
张麻子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移动了几分。最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
“第三个人,叫安德烈。”他说,“苏联人,当时在黑龙江对岸的边防部队服役。1965年冬天,吴国华、我,还有安德烈,在江边照了那张相。那时候中苏关系已经紧张了,但我们三个……算是朋友。”
“后来呢?”
“后来,安德烈帮我们带过几次‘小东西’过江。”张麻子声音低下去,“再后来,吴国华入狱,我消停了,安德烈据说调回了莫斯科。这么多年,我以为这条线早断了。”
陆子谦看着那把钥匙,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把钥匙,开的不是哈尔滨的保险箱,对不对?”
张麻子苦笑:“对,它开的是黑龙江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市火车站储物柜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从来没用过。这是吴国华当年留的后手——万一在国内待不下去,就用这把钥匙过江,从那边走。”
安全通道。这就是吴国华和陈国栋掌握的那条“安全通道”。不是地图,不是秘密路线,而是一把钥匙,一个在境外的接应点,一个在特殊年代布下的逃生通道。
而现在,吴国华在陆子谦面前,缓缓揭开了这张底牌的一角。
窗外的哈尔滨,春光明媚。但陆子谦知道,在这明媚之下,有一段跨越国界、跨越二十多年的往事,正在浮出水面。而他的选择,将决定这段往事是彻底尘封,还是续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