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华的二十万在第三天准时到账。银行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反复核对着汇款单上的数字,抬眼打量陆子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1987年,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人账户里突然多出二十万,这本身就是个值得咂摸的故事。
陆子谦没动那笔钱。他先去工商局正式提交了“北疆贸易有限公司”的注册申请,注册资本填了三十万——自己的十万积蓄加上吴国华的二十万。经营范围写得宽泛:农副产品收购销售、日用百货、五金交电、建材、化工原料(不含危险品)批发零售,以及货物进出口代理。
负责审批的科长看着经营范围直嘬牙花子:“小伙子,你这摊子铺得够大啊。化工原料这一块,得有安监许可。”
“我们只做普通化工原料,不碰危化品。”陆子谦递过准备好的文件袋,里面是各种证明材料,还有魏父帮忙弄到的一份“无违法违规证明”。
科长翻看着材料,目光在某个印章上停留片刻,态度缓和了些:“材料先放这儿,十五个工作日内给答复。不过我得提醒你,现在做贸易的人多了,竞争激烈,你得有真东西。”
“明白,谢谢科长。”
走出工商局,四月的哈尔滨春风料峭,但阳光已经有了暖意。街道两旁的榆树冒出嫩芽,骑自行车的人脱去了厚重的棉衣。陆子谦站在台阶上,看着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二十万躺在账户里,像一颗定时炸弹。用好了,是启动事业的燃料;用不好,就是葬送前途的祸根。
他先去见了赵建国,从二十万里取出五万,作为车队的周转资金和即将到来的大兴安岭之行的费用。
“老赵,这钱你管着,每一笔支出都要有票据,月底我要看账。”陆子谦把存折递过去,“另外,准备两辆状态最好的车,下周一出发去大兴安岭。你跟我去,再带两个机灵点的兄弟。”
赵建国接过存折,手有点抖:“陆老板,这……这数额太大了,我……”
“怕了?”
“不是怕,是责任重。”赵建国深吸一口气,“您放心,每一分钱我都会记清楚。”
“不光要记清楚,还要花在刀刃上。”陆子谦拍拍他的肩,“这趟去大兴安岭,咱们得摸清几样东西:野生木耳、蘑菇的产地和收购价;当地有哪些靠谱的供销社和私人收购点;运输路线怎么走最省钱;还有……打听打听有没有其他的‘特产’。”
“其他特产?”
“比如……药材,动物的皮毛,甚至一些矿产品。”陆子谦说得很含糊,“先了解,不做决定。”
安排好车队的事,陆子谦去了张麻子家。老爷子正在院子里修一辆旧自行车,见他来了,放下扳手。
“钱到了?”
“到了,二十万,一分不少。”
张麻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引他进屋:“打算怎么用?”
“五万给车队周转,剩下的注册公司用。”陆子谦说,“下周一去大兴安岭,看看货源。”
“大兴安岭……”张麻子沉吟着,“那地方我熟,六十年代在那儿收过山货。我给你写几个名字,到了地方提我的名字,好使。”他拿出纸笔,边写边说,“不过子谦,去那儿不光要看货,还要看人。山里人实诚,但也认死理。你要长期做,得找到可靠的中间人,最好是本地有威望的。”
陆子谦接过纸条,上面有五六个名字,地址,还有个别人的绰号。
“另外,”张麻子压低声音,“你在山里,可能会听说一个叫‘老猎人’的人。如果真遇上了,客气点,但别深交。那人……路子野,手底下不干净。”
“不干净?”
“倒卖些受保护动物的皮毛,偶尔也帮人‘带东西’过境。”张麻子说,“这种人能用,但不能信。记住,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红线一步不能踩。”
从张麻子家出来,天色渐晚。陆子谦没直接回家,而是沿着松花江边慢慢走。开江后的江水汹涌奔腾,带着冰凌撞击堤岸,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对岸的太阳岛笼罩在暮色中,隐约可见几处灯火。
他在江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点了支烟。烟雾在春风中很快飘散,就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吴国华、二十万、贸易公司、日本订单、大兴安岭……这一切来得太快,像一场急促的春雨,浇灌出满地新绿,却也带来了倒春寒的风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深圳的区号。
“陆小友,钱收到了吧?”吴国华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
“收到了,谢谢吴先生。”
“不用谢,这是投资,不是馈赠。”吴国华说,“公司注册进度怎么样?”
“材料交了,十五天内给答复。”
“好。另外,日本大正贸易那边,我传真了你的初步资料过去。他们社长很感兴趣,希望能在六月前看到第一批样品。你这次去大兴安岭,重点看看有没有好的桦树茸和五味子,日本市场对这两样需求很大。”
“我记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吴国华忽然问:“陆小友,你对未来的中苏边境贸易,有什么看法?”
陆子谦心里一动。1987年,中苏关系开始解冻,边境贸易确实在悄悄萌芽。但这是个敏感话题。
“政策还不明朗,但机会肯定有。”他谨慎地回答。
“你的眼光很准。”吴国华笑了,“我得到消息,最晚明年,黑河、绥芬河这几个口岸就会正式开放边民互市。到时候,东北的轻工产品,苏联的钢材、化肥、机械,都是大生意。你现在布局,正当时。”
“吴先生有门路?”
“我在苏联有些老朋友,不过很多年没联系了。”吴国华说,“等你的公司做起来,我们可以一起去趟哈巴罗夫斯克,见见老朋友,谈谈新合作。”
挂断电话,陆子谦久久凝视着江面。吴国华的棋局越铺越大了,从日本到苏联,从药材到机械。这个老人坐牢二十年,出狱不到一年,却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夜色完全降临,江对岸的灯火渐次亮起。陆子谦起身往回走,路过老江桥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桥墩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巨人。七号墩,那个传说中藏着铁盒和秘密的地方,此刻隐没在黑暗里,只有江水拍打基座的声音。
“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他喃喃自语。
也许吴国华想告诉他的,不仅是藏宝地点的秘密,更是一种处世哲学——不要被表象迷惑,真正的关键永远在人心的博弈。
回到住处,陆子谦发现门缝下塞着一个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手写的“陆子谦收”四个字。
他警惕地检查了门锁,没有撬动的痕迹。轻轻推开门,屋里一切如常。他关好门,拉上窗帘,才在灯下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陈启明在看守所咬舌未死,现已能含糊说话。他反复说一个词:‘钥匙在麻子手里,图是假的。’”**
没有落款,字迹歪斜,像是用左手写的。
陆子谦盯着这张纸,后背渗出冷汗。消息是谁送的?张麻子?魏父?还是别的什么人?更重要的是,陈启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钥匙在麻子手里——张麻子确实说过,他把真正的钥匙扔进松花江了。但陈启明不知道。
图是假的——那张标着“1964.10.绝密”的地图是假的?那真的图在哪里?
陆子谦想起张麻子烧掉的那份名单,想起老人说“让它永远锁着吧”。也许,张麻子知道的秘密,远比他说的要多。
他把纸条凑近台灯,仔细观察。纸张是最普通的笔记本纸,铅笔是中华牌2b,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字迹虽然潦草,但笔锋间隐约有种刻意的生硬,像是在模仿不会写字的人。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这会不会是吴国华的试探?看他收到这条消息后的反应?
或者,是陈启明背后残存的势力在搅浑水?
陆子谦把纸条仔细折好,放进抽屉最底层。不管是谁送的,这条信息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
窗外,哈尔滨的春夜静谧安宁。但陆子谦知道,在这安宁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从深圳到哈尔滨,从吴国华到陈启明,从二十万到一张神秘的纸条,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一个更深、更复杂的棋局。
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落子,而是看清棋盘的全貌。
他拿出那枚翡翠扳指,戴在拇指上。温润的玉石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凉意。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扳指上反射出幽幽的绿光,像深潭,像不可测的人心。
抽屉里,那张没有落款的纸条静静躺着。
而远在城市的另一端,张麻子也没有睡。老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手里摩挲着那把黄铜钥匙,眼睛望着窗外无星的夜空。
钥匙齿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某种沉默的见证。
见证着过去,也或许,预示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