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一片混沌的、被烈焰灼烧的黑暗,渐渐沉入一种漂浮的、失重的柔软。
刺骨的寒冷和剧烈的头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温水包裹般的疲惫与安宁。
苏瑶的意识像一缕轻烟,在虚无中飘荡,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的感知。
她首先闻到的,是一种极其干净、清冽的气息,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这味道很熟悉,熟悉到让她鼻腔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是旅馆的霉味,不是面馆的油烟,是……属于他的味道。
然后,她感觉到身下异常的柔软与温暖,是那种能将她整个人都陷进去的蓬松与舒适。
身上盖着的被子轻柔得几乎没有重量,却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像是消毒水又混合了某种安神香氛的味道,但并不难闻。
她费力地、一点点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片柔和的米白色天花板,和一盏设计简洁、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吊灯。
她转动干涩的眼球,缓缓打量四周——这是一个极其宽敞、装修雅致的房间,比她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整洁、舒适,甚至比湖畔公寓的那个客房,更多了几分精心布置的温馨感。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不是那个冰冷破旧的旅馆。
她在哪里?
记忆如同碎片,开始艰难地拼接——高烧,寒冷,无助的黑暗,以及……昏迷前,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从那个深渊里捞了起来……
心脏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林知珩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走了进来。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家居服,没有了平日的西装革履,少了几分商场的冷厉,却依旧身姿挺拔。
当他看到床上已经睁开眼的苏瑶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柜上。
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熬得糯软的白粥。
“醒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一些,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苏瑶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峻却难掩一丝疲惫的眉眼,看着他放在柜子上的那碗白粥,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真的是他。
在她最狼狈、最濒临绝境的时候,是他找到了她,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一种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被他看见最不堪一面的难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的依赖与委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声气音。
林知珩似乎看出了她的不适,转身从旁边的恒温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苏瑶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缓。
她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那片汹涌的波澜。
“把粥喝了。”
他将水杯放下,又将那碗白粥端过来,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却似乎少了往日的冰冷,“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
苏瑶没有拒绝。
她确实饿了,而且浑身无力。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臂软得使不上力气。
林知珩看着她微微蹙眉、试图用力的样子,沉默了一瞬,然后伸出手,绕过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扶起,又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柔软的枕头。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克制,但那短暂接触时,他掌心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还是让苏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低声道谢,声音细若蚊蚋。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粥碗和勺子递到她手里。
苏瑶捧着温热的碗,小口地吃着粥。
粥熬得极好,米粒几乎化开,带着淡淡的米香,什么佐料都没加,却让她空荡许久的胃感到无比熨帖。她吃得有些急,差点呛到。
“慢点。”他站在床边,看着她,忽然开口。
依旧是简短的二字,语气也谈不上多么关切,却让苏瑶的动作下意识地放缓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她细微的喝粥声,和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一碗粥很快见底。
苏瑶放下碗勺,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但精神依旧疲惫。
她靠在枕头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和远处那片熟悉的、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里……还是那栋临湖公寓。
只是,似乎不是她之前住过的那间客房。
“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床边的林知珩,“是哪里?”
“主卧。”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主卧?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的卧室?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的陈设确实比客房更显沉稳大气,细节处也更能看出主人的品味。
空气里那股清冽的松林气息,也愈发清晰。
她竟然……在他的床上醒来。
这个认知让她脸颊微微发烫,一种无所适从的窘迫感蔓延开来。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避开他过于沉静的目光,低声问道。
林知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闪躲的眼神,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为什么不说?”
苏瑶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生病。为什么不联系我留给你的号码?”他的目光锁住她,那眼神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她试图隐藏的所有脆弱和倔强,“还是说,在你心里,就算病死在那间破旅馆里,也比向我求助,更让你能够接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砸在苏瑶的心上。
她听出了那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怒火,以及……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或许是失望,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
为什么不说?
因为她那可笑的自尊?因为她不想再成为他的麻烦?因为她害怕再次面对他那个世界施加给她的、冰冷的规则和羞辱?
所有的理由在喉咙里翻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
看着她骤然苍白下去的脸色和瞬间盈满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的眼睛,林知珩胸腔里那股从找到她那一刻就积压的、混杂着后怕与愤怒的郁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戳了一下,泄了大半。
他忽然不想再追问了。
他想起监控里她接到电话时那破碎的眼神,想起她在面馆后厨里沉默挣扎的背影,想起她高烧昏迷时那无助的颤抖……所有的质问和怒火,在她此刻这强装坚强却脆弱得一碰即碎的模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残忍。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不存在。
“医生说你还需要休息。”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门把手之前,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
“先把身体养好。”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苏瑶独自坐在床上,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粥碗的余温,鼻尖萦绕着他清冽的气息,身下是他卧室床铺的柔软……
她被他救了回来,安置在他最私密的空间里。
没有指责,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你回来了”。
他只是给了她一碗粥,一个安身之处,和一句“先把身体养好”。
可就是这样简单到近乎平淡的对待,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心慌,和一种……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的恐慌。
她好像,坐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也无法掌控方向的方舟。
而掌舵的人,是他。
坚冰似乎并未融化,只是在她看不见的深处,悄然改变了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