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野火,在苏瑶的身体里肆虐了整整两天。
意识在滚烫的混沌与冰冷的虚脱间反复沉浮,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交织——是雨中那双淡漠擦肩而过的眼睛,是楚雨晴带着浅笑的精致侧脸,是那本深蓝色笔记上冰冷的logo,是许薇泣血的警告,还有自己站在教学楼门口,像个被遗弃的傻瓜,在寒风中一点点冻结……
她在病榻上辗转,汗水浸透了睡衣,喉咙干灼得发不出声音,唯有身体深处那股因他而起的、混合着难堪、绝望和巨大荒谬感的寒意,始终盘踞不散,比病毒本身更让她感到无力与窒息。
母亲守在她床边,用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断敷着她的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心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淋了雨也不知道赶紧回来……”
苏瑶闭着眼,无力解释,也无从解释。
这场病,是她为自己那场无望的执着,所付出的最直接、最痛苦的代价。
直到第三天清晨,那股灼人的热度才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从她体内撤离。
苏瑶从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昏睡中醒来,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酸软无力,喉咙依旧干涩,但头脑却获得了一种高烧退去后、近乎残忍的清明。
窗外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带来一丝微弱的亮色。
她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脑海里那些混乱的梦境和尖锐的现实,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清晰而冰冷地呈现在眼前。
教学楼门口,那个与她擦肩而过、未曾投来一瞥的决绝背影,是最后的答案,也是最终的句点。
也好。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样也好。
疼痛到了极致,反而麻木了。
希望彻底熄灭,反而能够真正开始面对一片漆黑的、没有他的未来。
她在家里又休息了一天,第四天,才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重新回到了学校。
踏进校门的那一刻,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扑面而来。
几天的时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目光流连的角落,此刻看来,只剩下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可笑的陌生。
她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走向自己的教室。
许薇见到她,立刻冲过来,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语气里满是后怕和庆幸:“你吓死我了!怎么样?还难受吗?”
苏瑶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好多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教室斜前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林知珩已经坐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侧脸冷峻,仿佛这几天她的缺席与病痛,于他而言,不过是空气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甚至不曾引起他视线的丝毫波动。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搐,但很快便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漠然所覆盖。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就这样吧。
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结局。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
动作间,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课桌抽屉的边缘。
触感有些异样,似乎碰到了什么硬质的、冰凉的东西。
不是她放在里面的书本或文具的触感。
她愣了一下,迟疑地伸手进去摸索。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长方形的、冰凉坚硬的物体。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盒药。
退烧药。
和她高烧那天,母亲喂她吃下的,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款式。
包装崭新,甚至没有拆封过的痕迹。
苏瑶拿着那盒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瞬间僵住。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了冰。
药……
退烧药……
在她的课桌抽屉里……
是谁放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需要思考,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林知珩。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知道她生病了?
他怎么知道的?
是听说的?还是……他注意到了她那天在教学楼门口异常的等待和苍白的脸色?
无数的疑问再次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刚刚恢复清明的脑海里疯狂涌现。
但这一次,伴随而来的,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期待和困惑的悸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让她感到窒息的荒谬和疲惫。
为什么?
在她已经决定彻底放弃,在她刚刚用一场大病和巨大的难堪换来一丝清醒之后,他为什么又要用这种方式,再次闯入她的世界?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是觉得之前的“顺手”帮助还不够,再来一次“顺手”的关怀?
以维持他那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的良好感觉?
还是说,这又是他那种令人费解的、扭曲的“守恒”法则在作祟?
她因他而病,所以他“补偿”一盒药?
苏瑶紧紧攥着那盒冰凉的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指尖传来的寒意,仿佛顺着血液,一路蔓延到了心脏。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异常。
仿佛这盒突然出现在她抽屉里的药,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署名。
没有纸条。
没有任何形式的说明。
就像之前那管药膏,那本笔记,那场雨中的伞一样。
永远是这样。
沉默的,隐秘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给予”。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放下这盒药时的样子——面无表情,动作迅速,不会多停留一秒,不会多看一眼,如同完成一个既定的、无需投入感情的程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深深无力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所有的情绪和行动,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而线的另一端,是那个她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真正触及的、冰冷的操纵者。
他究竟想怎么样?
非要这样若即若离,用这种残忍的、沉默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她他的存在,却又永远将她隔绝在真正的世界之外吗?
课桌上的药。
像一枚被无声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没有激起她心中期待的涟漪,反而让她看清了潭底那令人绝望的、冰冷的淤泥。
她看着那盒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手,拉开书包,将这盒未曾拆封的退烧药,连同它背后那令人疲惫的、无解的谜题,一起塞进了书包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书本,死死地压住。
如同埋葬一个不愿再忆起的噩梦。
她没有去找他质问。
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这一点点“施舍”而重新燃起希望。
她只是默默地拉上书包拉链,拿出今天要用的课本,摊开在桌面上。
动作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那双曾经因为他而闪烁过无数种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荒凉而沉寂的灰烬。
课桌上的药,没能治愈她心底的寒。
反而,让那寒意,凝结成了永不解冻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