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五，新巴比伦。
这个名字曾经象征着繁华与秩序，如今只剩下废墟、霓虹和弥漫在空气里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欲望气息。星核的污染像一种无形瘟疫，抽干了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星球居民的“恐惧”。没有恐惧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答案就在街头巷尾。
华丽的衣袍沾满污秽，眼神空洞却燃烧着病态兴奋的男女，在断壁残垣间追逐着最即时的快感。暴力、掠夺、毫无节制的感官刺激……一切能带来“感觉”的事情，都被疯狂尝试。理智的防线早就崩塌，这里成了被放逐欲望的游乐场，也是孕育“恶魔”的温床。
那些在放纵中彻底迷失自我、将残暴与混乱奉为信条的家伙，就被称为“恶魔”。他们是新巴比伦疮疤上最溃烂的部分。
而卡芙卡，是这片溃烂之地上，少数还在维持着某种“秩序”的人。
更准确地说，她是一个恶魔猎手。
此刻，她正站在一栋废弃摩天楼的顶层边缘，脚下是数百米高的虚空，夜风猎猎，吹动她深紫色的大衣和银灰色的短发。她手里握着一把造型修长、线条优雅的手枪，枪口还残留着一丝能量逸散的热气。
楼下街巷里，刚才还在尖叫着追逐无辜者的几个“恶魔”，此刻已经变成了几具安静的尸体。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们过度亢奋的神经中枢，终结了他们的疯狂，也终结了他们的痛苦。
卡芙卡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也没有夺走生命的不适。她只是平静地收起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临时狙击点。
她感受不到恐惧。这是星核污染带给她的“馈赠”，也是诅咒。恶魔们的暴行无法让她心跳加速，高空边缘的眩晕无法让她腿软，甚至面对死亡威胁时，她的内心也一片平静。这让她成为顶尖的猎手，高效，冷静，绝不受情绪干扰。
但空洞。
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她看着那些恶魔在癫狂中燃烧，看着普通人在麻木中苟活，看着这座城市的灯光明明灭灭……这一切都无法在她心里激起真正的涟漪。她捕猎，维护着脆弱的秩序，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模仿“正常人该有的行为”，而不是出于任何真实的“感觉”。
她有时会想，自己和那些恶魔，或许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都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只是表现方式不同。
就在她踏入楼梯间的阴影，准备下楼时，异变发生了。
不是袭击。是整个街区，不，可能是更大范围的异变。
远处，新巴比伦中心区域，那些最高、最华丽的、原本被几股最大恶魔势力占据的摩天楼群，突然同时发生了猛烈的爆炸！
轰！轰轰轰——！！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半边夜空。玻璃幕墙成片碎裂，如同下起一场水晶暴雨。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更狂乱的尖叫、还有密集的枪声和能量武器开火的声音，从爆炸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卡芙卡停住脚步，微微蹙眉。这不是寻常的火并。爆炸的时机和范围太精准，像是……有人同时挑衅了所有主要恶魔势力，故意把这座已经快烂透的城市，彻底扔进沸腾的油锅。
为什么？
她快速思考着。调虎离山？制造更大混乱以达成某种目的？还是……纯粹为了毁灭？
不管怎样，作为目前城内少数还有能力维持一点秩序的人（或者说，自认为有责任这么做的人），她不能坐视不理。至少，得去看看，能不能在彻底失控前，做点什么。
她改变方向，没有下楼，反而沿着楼顶边缘快速移动，如同夜色中的一道紫影，朝着爆炸中心区域赶去。
越靠近中心，景象越触目惊心。
街道上彻底失去了秩序。不同派系的恶魔带着喽啰在混战，流弹四射，能量束乱飞。更多被爆炸和混乱刺激到的普通堕落者，也加入了疯狂的行列，打砸抢烧，无恶不作。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硝烟和一种病态的狂欢气息。
卡芙卡在高处移动，避开了大部分地面混战。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评估着局势。混乱的源头似乎不仅仅是爆炸，还有……某种信息素？或者精神干扰？她看到很多恶魔的眼睛比平时更红，动作更狂乱，仿佛被什么东西刻意激化了。
突然，她眼神一凝。
在下方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上，一小群看起来像是平民的人（虽然在新巴比伦，平民这个概念已经很模糊了）被两伙正在交火的恶魔堵在了中间，进退不得。流弹不时从他们头顶飞过，吓得他们瑟瑟发抖，尖叫哭泣。
卡芙卡叹了口气。麻烦。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角度，从楼顶一跃而下，大衣下摆展开如同蝠翼，减缓了下落速度。在落地前，她抬手就是几枪。
砰！砰！砰！
精准的点射。正在对射的恶魔头目应声倒地，他们的手下顿时一愣。卡芙卡已经落在两伙人中间，手枪指向左边，又转向右边，声音清冷：“滚。”
她的名声显然在这片区域很有分量。幸存的恶魔们看到她，尤其是看到她脸上那副毫无波澜、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的表情，嚣张气焰顿时熄了大半。他们互相看了看，骂骂咧咧地拖着同伴的尸体，开始后退。
卡芙卡没理会他们，转身看向那群吓坏了的平民：“能走吗？往东，三个街区外有个临时庇护所，门口有灰色标记。”
平民们千恩万谢，连滚爬爬地跑了。
卡芙卡正要离开，忽然，她耳朵微微一动。
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非常细微，近乎幻觉。仿佛有一道视线，穿透了层层混乱与喧嚣，落在了她身上。那视线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她猛地抬头，看向斜对面一栋半塌建筑的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
但卡芙卡确信，刚才那里绝对有什么。不是恶魔，也不是普通的窥视者。那种存在感……
她握紧了枪，小心地靠近。街道上依旧混乱，但她所经之处，无论是疯狂的恶魔还是逃窜的平民，都不自觉地避开她，仿佛她周身环绕着一圈无形的低压区。
来到阴影处，她仔细检查。地上没有脚印，空气中也没有特殊气味。只有墙面上，似乎有一道极其新鲜、如同被什么锋利东西瞬间划过的浅痕，形状有点像是……猫的爪印？
猫？
新巴比伦连老鼠都快绝种了，哪来的猫？
卡芙卡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今晚这一切，爆炸，混乱，还有这诡异的视线和爪痕……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而她，似乎在不经意间，从一个猎手，变成了舞台上的……演员？
“有趣。”她低声自语，嘴角第一次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空洞的内心，似乎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超出常理的“意外”，而泛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她决定，继续深入混乱的中心。不是为了维持秩序（那似乎已经不可能了），而是为了看看，这场“戏”的导演，到底是谁，又想让她看到什么。
穿过几条燃烧的街道，避开几处激烈的交火点，卡芙卡来到了最初爆炸的核心区域之一。这里原本是“血宴”恶魔帮派的老巢，一栋装饰着无数骷髅和诡异符号的大楼，现在楼体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内部还在燃烧。
而就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卡芙卡看到了让她瞳孔微缩的一幕。
广场中央，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座简陋的、由各种废墟杂物堆砌而成的“高台”。高台上，绑着十几个衣着华贵、但现在狼狈不堪的男女——他们是“血宴”以及附近几个大恶魔帮派的首领和核心成员！
这些平日里在新巴比伦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家伙，此刻被粗大的铁链捆得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因为死亡临近而产生的……恐惧？不，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被看穿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和绝望。
高台周围，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不仅有恶魔，还有很多眼神麻木、但此刻被眼前景象刺激得有些兴奋的普通堕落者。他们对着高台上的昔日“统治者”指指点点，发出嘘声和怪叫。
而在高台顶端，唯一站立着的，是一个身影。
那是个穿着得体黑色礼服、戴着单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正用温和而清晰的嗓音，对着下方的人群说话：
“……看啊，诸位。这就是所谓‘统治者’的真实模样。当死亡降临，当强弱易位，他们脸上的傲慢去了哪里？他们施加给你们痛苦时的那种‘愉悦’，又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广场上的嘈杂，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们告诉你们，放纵欲望就是自由，就是力量。但他们自己，却用恐惧（对失去权力、失去生命的恐惧）来束缚你们，统治你们。多么讽刺，不是吗？”
“这座城病了。病根不在于失去恐惧，而在于……失去了感受真实情感的能力。包括恐惧，也包括……希望，连接，还有生命本身的重量。”
男人说着，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茫然的、兴奋的、麻木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刚刚抵达广场边缘、隐藏在阴影中的卡芙卡身上。
四目相对。
卡芙卡浑身一僵。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包括她内心深处那片空洞。就是他。刚才那道视线的来源。
男人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笑，然后继续他的“演讲”：
“有人还在试图维持秩序，像修剪一棵已经烂根的树。但也许……我们需要的，不是修剪，而是一把火，烧掉这一切，然后在灰烬里，看看能不能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比如说……一场真正能让你‘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冒险？一次跳脱出这个腐烂舞台，去参与更宏大、更真实戏剧的机会？”
他的话语如同魔音，钻进每个听到的人心里。但大多数人只是茫然，或者被“烧掉”这个词刺激得更兴奋。唯有卡芙卡，心脏猛地一跳。
空洞的内心，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敲了一下。
男人似乎很满意他看到的效果。他抬起手杖，轻轻敲了敲高台的边缘。
“今晚的演出，到此为止。”
话音刚落，捆绑那些恶魔头目的铁链突然自动解开！同时，高台周围的地面猛地裂开，喷出炽热的蒸汽和火光！
“啊啊啊——！”重获自由的恶魔头目们惊恐地尖叫，连滚爬爬地掉下高台，随即被混乱的人群吞没。而那座高台，则在蒸汽和火光中迅速坍塌、燃烧，化作一堆新的废墟。
黑衣男人消失在了火焰与蒸汽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广场彻底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暴乱。旧秩序随着高台的崩塌而瓦解，新的、更原始的混乱开始肆虐。
卡芙卡没有动。她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燃烧的废墟，看着疯狂的人群。刚才那个男人说的话，还在她脑海里回响。
“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更宏大的戏剧……”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依旧平静，没有心跳加速，没有热血沸腾。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细微的、近乎渴望的……涟漪？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知道，今晚这场席卷全城的疯狂“演出”，就是为她准备的。那个男人，看到了她内心的空洞，并且……递出了一个邀请。
去参与一场，或许能填补那份空洞的“戏剧”。
卡芙卡收起枪，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片彻底失控的广场，消失在更加深沉的夜色里。
她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要找到那个男人。找到那场……能让她“感觉”到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