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植园的晨露还没干透时,念秋在桔梗庐的窗台上发现了个陌生的木盒。盒子是老松木做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锁扣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这不是灵植园的东西,倒像是从镇上旧货摊淘来的老物件。
“陈默哥,你看这个!”他举着木盒冲进里屋,陈默正弯腰整理念夏的画稿,晨光透过他垂落的发丝,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陈默直起身,目光落在木盒上时微微一顿。那锁扣的样式他认得,是镇上老木匠周爷爷的手艺,二十年前周爷爷还在时,给镇上每户人家做过这样的“平安盒”,说是能装下最珍贵的念想。
“哪来的?”他接过木盒,指腹抚过锁扣上的红绳,绳结处还沾着点干枯的槐花瓣——是灵植园的槐花,这几天风大,许是被吹到了院外。
“就搁在窗台上,”念秋扒着盒盖往里瞅,“会不会是张爷爷送的?他昨天说有东西要给姐姐。”
陈默没说话,从抽屉里翻出把铜钥匙。这钥匙他一直收着,是周爷爷临终前给的,说“当年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托我做了个盒,说要装她最宝贝的画,后来她没再来取,你若见着,就替我还了”。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糊涂了,没曾想真有这么个盒子。
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轻响,像敲开了道尘封的门。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墨和干花的气息漫出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最上面压着朵压得扁平的槐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褐,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雪白。
“是姐姐的字!”念秋指着信笺上的字迹,那笔锋带着点倔强的弯钩,和画稿背面的批注一模一样。
陈默捏起最上面的信笺,纸质已经泛黄发脆,指尖稍一用力就可能撕透。他屏住呼吸展开,墨迹在岁月里晕开了些,却依旧清晰:
“陈默哥,今天周爷爷教我做平安盒,他说盒子要留道细缝,让念想能透点气。我偷偷在盒底刻了朵小桔梗,等你生日时送给你,就当是……就当是谢你上次替我挡了李二叔家的恶狗。你的胳膊还疼吗?药膏要记得换,别总用草灰糊弄。”
字迹到末尾有些发颤,像是落笔时手在抖。陈默的指腹抚过“胳膊还疼吗”那几个字,左胳膊上的旧疤突然隐隐发烫——那年他为了护着被李二叔家恶狗追的念夏,胳膊被咬伤,他怕念夏自责,就撒了谎说用草灰敷敷就好,没承想她一直记着。
念秋抽出第二张信笺,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背着比人还大的药篓,旁边写着:“今天跟张爷爷去采药,他说这株七叶一枝花能治蛇毒。陈默哥,你总爱往山里跑,要是被蛇咬了,就把这个捣碎敷上,千万别硬扛。对了,我采了好多野草莓,放在你窗台上了,沾着露水的最甜。”
陈默想起那年夏天,窗台上确实总摆着个小竹篮,野草莓红得透亮,他以为是山里的小兽叼来的,每次都分给路过的孩童,现在才知道,是念夏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采的。
第三张信笺上沾着片干枯的紫菀花瓣,字迹里带着哭腔:“陈默哥,他们说我爹娘是坏人,说我也会变成坏人。可我没偷过东西,没欺负过谁……你相信我吗?张爷爷说你去镇上替我说话了,谢谢你。盒子里的紫菀是我种的,他们说紫菀的根能证明人心,干净的根是白的,我挖了好多,都是白的。”
念秋的眼圈红了:“姐姐那时候才八岁……他们怎么能那么说她。”他记得娘说过,念夏的爹娘当年因走私被抓,镇上的人都带着孩子躲着念夏,只有陈默哥每天陪她去药圃。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信笺轻轻按平。他想起那天在镇口,他把说念夏坏话的李婶怼得说不出话,回来时看见念夏蹲在药圃里哭,手里攥着把紫菀根,白得像玉。他当时没多说,只是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帕子上现在还留着紫菀的淡香。
越往后翻,信笺上的字迹越成熟,却也越沉。有张画着桔梗庐草图的信笺,说“等我攒够钱,就把桔梗庐的屋顶换成琉璃瓦,下雨时能映出彩虹”;有张沾着灶灰的,写着“今天给你炖了排骨汤,放在温缸里了,你巡山回来肯定饿,记得放些枸杞,你总忘了放”;还有张被泪水泡得发皱的,字迹模糊难辨,只隐约能看出“要走了”“对不起”“等我回来”几个字。
最后一张信笺最薄,像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用炭笔写的,力透纸背:“陈默哥,我在山神庙的供桌下藏了罐蜂蜜,是给你治咳嗽的,别告诉别人。”
陈默猛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念秋吓了一跳:“陈默哥?”
“山神庙。”他声音发哑,抓起木盒就往外跑。灵植园到山神庙有三里地,他跑得太快,被石子绊倒在半路,膝盖磕出了血也没顾上,满脑子都是念夏临走前的样子——她站在槐树下,背着个小包袱,说“陈默哥,我去寻我爹娘的真相,很快就回来”,他当时塞给她把短刀,说“等你回来,我给你盖琉璃瓦”。
山神庙的供桌积着厚厚的灰,陈默跪在地上,手指抠着供桌下的泥土。念秋也跟着挖,指甲缝里全是泥。“在这里!”念秋摸到个陶罐的轮廓,两人合力把罐子抱出来,罐口用布封着,布上绣着朵小桔梗,和平安盒上的一模一样。
打开布的瞬间,一股醇厚的蜜香涌出来,蜜的颜色已经变成深琥珀色,罐底沉着些晒干的桔梗花。陈默舀起一勺,蜜稠得能拉出丝,放在嘴里,甜意漫开时,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这蜜的甜度,是念夏当年最爱的,她总说“甜到能盖过所有苦”。
念秋看着陈默的眼泪,突然想起娘说的话:“你陈默哥从不哭,那年被毒蛇咬了没哭,从山崖摔下来没哭,可他总对着桔梗庐的方向发呆。”原来不是不哭,是眼泪都攒着,等一个能让它落下的理由。
风从山神庙的破窗钻进来,卷起供桌上的灰尘,落在陶罐上。陈默把最后那张信笺放进平安盒,突然发现盒底刻着行极小的字,是念夏的笔迹:“陈默哥,其实我不是要走,是他们抓了我,别找我,好好活着。”
阳光穿过云层照进来,落在那行字上,像给每个笔画镀了层金边。陈默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了十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混着山风,在空荡荡的山神庙里回荡——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回不来,却还是把蜂蜜藏得那么深,把念想留得那么甜。
念秋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远处的灵植园传来槐花落的声音,簌簌的,像谁在说“别哭啊”,又像谁在说“我回来了”。罐子里的蜂蜜还在散发着甜香,可这甜里裹着的苦,却像桔梗的根,深深扎进了骨缝里,这辈子都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