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漫过石阶缝里的青苔,念秋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弄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陈默正蹲在药圃边,手里捏着把小银锄,小心翼翼地给新栽的当归松着土。晨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他睫毛上的露水照得像缀了串碎钻,连带着他平日里总抿着的嘴角,都好像柔和了些。
“陈默哥,你又起这么早呀。”念秋蹬着小布鞋跑过去,鞋底子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他怀里揣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铺着层棉布,“娘让我给你送早饭,是槐花粥和腌菜,还热着呢。”
陈默直起身,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接过篮子时指尖碰到了念秋的手,凉得像浸过井水。“怎么不多穿件衣裳?”他皱了皱眉,把自己搭在田埂上的外衫摘下来,披在念秋肩上,“山里的晨露能渗进骨头缝里。”
外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念秋把脸埋进去嗅了嗅,像只刚睡醒的小猫:“陈默哥,你昨天说的‘白薇’,是不是长在石头缝里的那种?我刚才在溪边看见了好几株,叶子上的绒毛亮晶晶的!”
“是它。”陈默的眼神亮了亮,“白薇的根能清热凉血,对王大爷的咳血有好处,就是采起来费劲,根扎得深。”他放下锄头,牵着念秋往溪边走,“带你去认认,顺便教你怎么挖才不伤根须。”
溪边的卵石上还凝着层薄冰,踩上去滑溜溜的。念秋被陈默牵着,小步子迈得踉踉跄跄,却笑得咯咯响。溪水潺潺地流,阳光穿过晨雾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鳞。石缝里果然嵌着几株白薇,叶片卵形,背面覆着细细的绒毛,沾着露水,在光里像撒了层糖霜。
“挖这个得先把周围的碎石扒开,”陈默蹲下来,用小银锄轻轻敲着白薇根部的土,“你看这根须像不像老爷爷的胡子?得顺着根须的方向慢慢刨,不然断了就没药效了。”他的动作轻得像在拆件易碎的瓷器,念秋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小声问:“比挖蒲公英难多了吧?蒲公英的根一拔就出来了。”
“嗯,”陈默点点头,额角的汗滴落在石上,晕开个小湿点,“每种药都有自己的性子,得顺着它来。就像……就像念夏以前总爱跟你抢槐花糕,你得让着她点,她才肯把采来的野草莓分你半篓。”
念秋的手指突然收紧,攥住了陈默的袖口。他低头看着白薇的根须,小声说:“陈默哥,你好久没提念夏姐姐了。”
陈默的动作顿了顿,小银锄悬在半空。晨风吹过,带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带念夏上山采灵芝时,被滚落的石头划的。“以前总觉得,不提,就好像她还在,”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石缝里的草,“现在觉得……提起来也挺好,至少她的样子不会被露水冲淡。”
念秋突然指着白薇顶端的花苞:“你看!它要开花了!小小的,白白的,像念夏姐姐扎头发的白绒花!”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白薇的花苞果然像缀在细茎上的小白星,怯生生的。他眼里慢慢漫起笑意,像被晨露浸软的冰:“是挺像。等它开了,咱们采回去,晒干了,和着菊花泡茶喝,像她以前总爱弄的‘星星茶’。”
“好呀好呀!”念秋拍着手跳起来,外衫从肩上滑下去,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小褂,“到时候我来炒,我学会用小火炒茶了,娘说我炒的金银花比镇上茶馆的还香!”
两人挖了半篓白薇,又采了些带着露水的薄荷。念秋把薄荷揉碎了抹在太阳穴上,凉丝丝的,说这样就不会困了。陈默看着他被薄荷汁辣得眯眼睛的样子,突然想起念夏以前也爱这么闹,每次都把薄荷汁蹭到他脸上,笑他像只被泼了冷水的猫。
回到药铺时,丫丫正站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封信。见他们回来,她扬了扬手里的纸:“陈默,镇上的邮差送来的,是省城药堂的回信,说你寄的白薇标本他们收着了,还问能不能再给他们弄点新鲜的石韦。”
陈默接过信,指尖有些发颤。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省城的药堂寄标本,以前总觉得守着这小小的药铺就够了,是念秋总缠着问“陈默哥,你的药能不能治更远地方的人”,才让他动了心思。
“娘,你看我们挖的白薇!”念秋举着半篓草药冲过去,把信的事抛到了脑后,“陈默哥说能给王大爷治病呢!”
丫丫笑着接过篓子,目光却在陈默脸上停了停。她看见他展开信纸时,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像雨后药圃里悄悄拔尖的苗。那是念夏走后,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展。
午后的阳光透过药铺的木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陈默坐在桌前写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念秋趴在旁边的矮凳上,用蜡笔给信画插画——画了株大大的白薇,根须上牵着好多小星星,星星上写着“治百病”三个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陈默哥,你说省城的大夫会喜欢我的画吗?”念秋仰着脸问,鼻尖上沾着点黄颜料。
“会的,”陈默放下笔,看着画纸上被星星环绕的白薇,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亮,“他们会知道,这药里藏着咱们这儿的露水和心意呢。”
傍晚时,念秋在药铺后的小院子里发现了件有趣的事:他早上随手插在水瓶里的白薇花苞,竟然绽开了。小小的白花星星点点,像撒在绿绒上的碎钻。他举着水瓶跑到前铺,撞进正给药材称重的陈默怀里:“陈默哥!它开了!白薇开花了!”
陈默稳住他,低头看着那瓶白花,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这小小的花填满了。他想起念夏临走前说的话:“哥,你种的药,要救好多好多人呀。”
那天的晚霞特别红,像念夏最爱抹的胭脂。陈默把念秋画的插画小心地贴在回信里,又往篓子里装了些带着晨露香气的石韦。念秋趴在他旁边,数着篓子里的药草,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嘴角还噙着笑,大概是梦到和念夏姐姐一起采野草莓了。
陈默轻轻给他盖上薄毯,然后拿起笔,在信的末尾添了句:“山间草木,皆有心意。露滋其叶,忆润其根。”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念夏在笑着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