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陈寒舟笑着走入演武场。
场边，姜泥正盘膝静坐，周身气息流转，显然是在吐纳修炼。
而她的不远处，站着一道独臂身影，负手而立，正是李淳罡。
今天的李淳罡，收拾了一番。
一身干净的青衫，虽然朴素，却再无昨日那股邋遢劲，整个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而在演武场的另一角，剑九黄正抱着他的宝贝剑匣，靠着一根木桩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陈寒舟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黄，醒醒。”
剑九黄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是陈寒舟，顿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小子，你还知道来啊？不是约定好早上的吗？太阳都晒屁股了，老夫等了你一个上午！”
陈寒舟笑了笑，随口道：“不好意思，修炼起来忘了时间。”
剑九黄刚想再数落他几句，话到嘴边，却猛地顿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陈寒舟，上下打量，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
他猛地凑上前，鼻子都快贴到陈寒舟脸上了。
“你……你突破了？”
陈寒舟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对啊，早上修炼了一会儿，顺便就突破了，怎么了？”
“……”
剑九黄哑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顺便……就突破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
一品金刚境！
江湖中武夫何止千万，可真正能踏入这一境界的，百中无一。
多少英雄豪杰，穷尽一生，苦修数十载，都未必能摸到这道门槛。
想他当年，为了冲破这层关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多少次，才侥幸功成。
可眼前这小子，就一个早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涌上心头，剑九黄只觉得这几十年的剑，都练到狗身上去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他收回目光，默默退后两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也……也还可以吧。”
陈寒舟挑了挑眉，刚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剑九黄却已经抬手，朝着不远处的姜泥一指，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和扳回一城的得意。
“别得意，看看那丫头，刚开始修炼，一个上午，连破四境！就在刚刚，已经踏入四品了！”
陈寒舟闻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姜泥周身气息平稳悠长。
他不由地笑了，心里感慨，看来那颗洗髓丹没白瞎。
而另一边，为姜泥护法的李淳罡，此刻心中也同样翻江倒海。
他看着姜泥，满脸都是不解。
这丫头的天赋，简直离谱！
就算她是天生的剑胚，可这修炼速度也太骇人了。
一个上午，抵得上寻常天才数年苦修，这根本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李淳罡察觉到一道视线，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在了刚走进演武场的陈寒舟身上。
只一眼，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便微微一凝。
金刚境！
昨日还只是伪境，一夜之间，便踏入了真正的一品金刚！
李淳罡心中再次感慨，看来这王府当真是藏龙卧虎，这小子，不简单啊。
“行了，别看了！”剑九黄的声音打断了陈寒舟的思绪，“赶紧的，练剑！”
陈寒舟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剑九黄站直了身子，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拍了拍怀里的剑匣，沉声道。
“老夫一生所学，尽数融于这自创的《剑九式》之中。
前八式，乃是老夫取遍江湖顶尖剑法之精髓，融会贯通而成，至于最后一式……”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还未完善，不过也快了。”
陈寒舟听得有些无语。
剑九黄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单手扶住剑匣，丹田真气猛然运转。
“铮——”
剑匣自动弹开，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一柄古朴的长剑如游龙般飞射而出。
剑九黄一声轻喝响彻演武场。
“看好了！剑一，一剑开尘走龙蛇！”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中长剑。
剑光乍起，剑身嗡鸣，竟幻化出一龙一蛇两道虚影，龙影咆哮，蛇影穿梭，交错盘旋，裹挟着一股磅礴厚重、仿佛能荡尽天下尘埃的惊天剑势，朝着前方猛然冲去！
轰！
剑气划过，空中留下一道剑痕，久久不散。
演武场上，剑九黄的气势节节攀升，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谄媚和惫懒的老脸，此刻却写满了宗师的肃穆与庄严。
他沉喝如雷。
“剑二，两仪相生并蒂莲！”
“铮——”
又是一声清鸣，第二柄长剑应声出匣，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与先前那柄长剑交汇。
一龙一蛇的剑气虚影尚未消散，两柄长剑已如一对相恋多年的眷侣，盘旋缠绕，剑光流转间，竟生出一股阴阳相济、生生不息的玄妙意境。
那原本霸道的剑势，瞬间变得圆融无缺，刚柔并济，仿佛能化解万物，又可滋生万物。
一旁的李淳罡，看向空中，脸上没什么情绪。
剑九黄的气息没有丝毫停滞，反而愈发雄浑。
“剑三，剑上剑气重三斤！”
剑匣震颤，第三柄剑悍然出鞘！
此剑无锋，剑身厚重，一出鞘，便带着一股蛮不讲理的沉重力道。
先前那股圆融的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到极致的重量！
三柄长剑在空中并列，剑气仿佛化作了三柄无形的铁锤，演武场上的空气都为之凝固，地面上的青石板，竟在这股无形的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龟裂出细密的蛛网。
一力降十会！
陈寒舟看着这一剑，已经脱离了“巧”的范畴，走上了以力破法的路子。
剑九黄须发无风自动，声若洪钟。
“剑四，浮沉飘摇四朵云！”
第四柄剑，轻飘飘地飞出剑匣，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场中剑势再变！那股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感骤然消失，四柄长剑在空中拉出四道残影，剑路变得飘忽不定，如天边浮云，无迹可寻。
四股剑气时而汇聚，时而分散，看似轻柔，却暗藏杀机，让人根本无从判断下一剑会从何处刺来。
“剑五，风雪西天送观音！”
第五柄长剑破空而出！
刹那间，整个演武场温度骤降，一股刺骨的寒意凭空而生。
那五柄剑的剑气，竟化作了漫天风雪，凄美而肃杀。
剑意之中，带着一股大慈悲，仿佛是观音垂眉，送人往生，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蕴含着最纯粹的终结与寂灭。
为姜泥护法的李淳淳罡，看着这一剑，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这一剑，已经有了几分他当年剑道的影子。
“剑六，甲子六道锁轮回！”
“剑七，七剑挑尽天上星！”
剑九黄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整个人仿佛都在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压榨而出，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剑八，临终一曲八仙跪！”
五柄长剑在空中骤然停滞，剑身发出的嗡鸣声，竟诡异地连成了一首曲子。
那曲调，凄美，悲凉，仿佛是英雄末路的挽歌，又像是送别故友的离殇。
剑气分化，五柄剑，竟同时激发出八道截然不同的剑气，在空中交织成一幅壮丽而悲怆的画卷。
曲终，便是人亡。
这一剑出，仿佛连天上的八仙，都要为之动容下跪！
“收！”
剑九黄一声低喝，那漫天剑气，那悲凉剑曲，瞬间烟消云散。
五柄长剑仿佛倦鸟归林，接二连三地飞回了剑匣之中。
“咔哒。”
剑匣合拢，一切归于平静。
“呼……呼……”
剑九黄胸膛剧烈起伏，拄着剑匣，长出口气。
演武场上一片死寂。
李淳罡看着剑九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有欣赏，也有一丝惋惜。
而另一边，盘膝而坐的姜泥早已睁开了眼，着一道道截然不同的剑意，让她感悟颇多。
而陈寒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他闭着眼，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剑九黄所施展的八式剑法。
从一剑开尘的霸道，到两仪并蒂的圆融，再到重三斤的蛮横，四朵云的飘忽，送观音的慈悲肃杀……
这八式剑法，几乎囊括了世间剑道的种种变化。
寻常人看，只会觉得精妙绝伦，威力无穷。
但在陈寒舟眼中，这八式剑法，更像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
年少轻狂，一剑出鞘，欲荡尽天下不平，此为剑一。
遇得知己，刚柔并济，锋芒内敛，此为剑二。
中年困顿，一力降十会，以最笨拙的方式，搏一个出路，此为剑三。
而后渐渐圆滑，行事飘忽，让人捉摸不透，此为剑四。
看透生死，杀人亦是渡人，此为剑五。
……
直到最后的剑八，英雄迟暮，回首一生，奏一曲临终离歌。
这哪里是剑法，这分明是剑九黄自己的一生！
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好似走过了剑九黄的一生！
诸多感悟尽归于心！
片刻，陈寒舟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抹明悟。
他走到剑九黄身边，看着他那副累瘫了的模样，笑了笑。
“老黄，你这剑法，很厉害啊。”
剑九黄闻言得意地咧开嘴，露出那口大黄牙，想吹嘘两句。
陈寒舟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这剑法还未大成。”
陈寒舟接着道：“剑一到剑八，是你一生的回顾与总结，可这终究是过去，你一生都在悟剑，却并未体会人间百态。”
“人间百态……”剑九黄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拨云见日，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陈寒舟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
“剑匣给我。”
剑九黄下意识地就把怀里宝贝了几十年的剑匣递了过去。
陈寒舟接过剑匣，单手托住，另一只手在剑匣上轻轻一拍。
“铮！”
一声剑鸣，一柄长剑应声出鞘，悬浮于他身前。
陈寒舟看着那柄剑，没有去握，只是淡淡开口。
“这第九剑，便由我来教你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上那属于金刚境的气息轰然爆发！
丹田之内，那条由太玄真气与龙神功融合而成的黑灰色小龙，猛地睁开了双眼！
紧接着，一股磅礴的剑意冲天而起！
那股悲凉的剑意，那股英雄末路的死气，被一股更加磅礴、更加浩瀚的剑意冲散！
那柄悬浮于空中的长剑，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惊天剑虹！
剑虹之中，不再是龙蛇，不再是莲花，也不再是风雪。
而是……人生百态！
姜泥的眼中，看到的是市井小巷，孩童嬉笑打闹，小贩沿街叫卖，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淳罡的眼中，看到的是他年轻时，一剑压江湖的意气风发！
而剑九黄的眼中，看到的却是自己的一生，还有游历三年的感悟。
从拜师学剑，初出江湖，声名鹊起，再到中年落魄，隐于王府……
一幕幕，一桩桩，他这一生的得意、失意、喜悦、悲伤，尽数在这一剑中，清晰地浮现。
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未来。
他看到，自己那还未完善的第九剑，不再是执着于胜负，不再是拘泥于招式，而是化作了一缕炊烟，一道春风，一杯浊酒。
“我……我明白了……”
剑九黄喃喃自语，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滚滚滑落。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放声大笑，状若疯癫，竟是直接盘膝坐下，当场闭上了双眼。
一股圆融无缺，再无半分滞涩的剑意，从他身上缓缓升起。
他，顿悟了。
而另一边，李淳罡看着空中那道蕴含了人生百态的剑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道！
是真正的剑道！
如此年纪，居然便能有如此感悟，当真奇才也。
李淳罡看着云淡风轻的陈寒舟，心中翻江倒海，最后，只化作一句发自肺腑的感慨。
“老夫……不如也。”
话音落下，陈寒舟收回长剑，那道横贯天地的剑虹，也随之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