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店里弥漫着油腻烟火气，墙壁上挂着的菜单，被油烟熏得发黄。
陈大孩手足无措地看着开始，粗糙手指不停搓动着衣角。
赖四的哭声，在狭小饭店里回荡，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窒息。
“喂，哥们咋，你咋还哭成这样呢？”
陈大孩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他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哭得如此绝望，“你别哭啦，一会俺把那个四百块钱，给你要回来……”他的话语朴实得近乎幼稚，却透着一股真诚劲。
龙浩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他注意到陈大孩说这话时，那双粗糙的手在微微发抖，黝黑的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这样质朴的反应，让龙浩对这个看似无赖的汉子，竟生出了几分好感。
就在这微妙时刻，饭店的门帘被掀开，有几个身影鱼贯而入，进来的这些人，正是陈大孩那几个跟班兄弟。
五个男人抬着两个沾满泥土轮胎，笨重地放在地上。他们看着哭得双眼红肿赖四，又看看局促不安陈大孩，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龙浩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众人引到餐桌前。“哥几个，你们都辛苦了，坐下来吃口饭吧。”
说完，他朝着老板娘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招呼客人。
老板娘拿着菜单三步并两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热情地问道：“二毛呀，你们想吃点啥？这位大兄弟都发话了，你们今天就敞开肚皮子吃吧。”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男人，挠了挠头发，脸上浮现出窘迫神色：“让我们自己点啊？你可想好了，我们都挺能吃的。”
他说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瞟向餐桌上剩菜，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
龙浩仔细打量一下五个人，只见他们衣衫褴褛，眼中闪过的饥饿感，让他心头一紧。
他赶紧朝老板娘一挥手，豪爽地嘱咐道：“老板娘呀，他们点啥你就给他们做啥啊，今天这顿饭我请客，让这帮兄弟们吃饱了……”
话音未落，看见几个男人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真的假的？那我们可不客气啦。”一个叫招财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龙浩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们赶紧点吧，男子大丈夫，办事别磨磨唧唧呢，想吃啥就点啥，今天管够你们造。”
一时间，饭桌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几个男人争抢菜单样子，像是发现了宝藏的探险者。
龙浩从未见过，有人会因为一顿饭菜而如此兴奋，这种纯粹的喜悦感，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原先那些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同情心。
“哥几个，把你们兜里的钱都拿出来吧，把人家那四百块钱给还回去。人家都这么仗义了，咱们不能做不是人的事。”
陈大孩在一旁正色说道，他率先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多块钱，不好意思低语着：“哥们呀……那个啥，实在不好意思啦，我们一个人分了三十多块钱，刚才我买了几张车票，就剩下这些钱了。”
其他几人也开始翻找口袋，零零散散掏出一些纸币。“大哥呀，我刚才花五块钱……剪头发了……”
“大哥……我……我买烟了。”
“大哥……我……我也花了几块钱，也买烟了……”
龙浩怔在原地，实在无法相信，这些成年男人竟然一贫如洗到这种地步。
难道说——如果不是他们今天讹了四百块钱，这帮人连盒烟钱都掏不出来吗？
“哥几个，你们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吗？”赖四止住哭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眼中满是怀疑地问道，“那你们平时吃饭怎么办呀？”
几个人以为赖四不相信他们，陈大孩当即把衣服口袋全部翻了出来，“大哥呀，有钱就给你们了，我陈大孩说话算数从来不骗人。”
“你们赶紧坐下来吧，别在掏兜了……”龙浩把陈大孩按坐到椅子上，眉头微蹙，“我不是不信任你们啊，就是没想到这里生活会这么困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想象平时你们都是怎么过的。”
陈大孩理解龙浩的意思后，脸上露出释然表情：“唉，大哥呀，你不用替俺们上火啊。俺们过得也挺好的，这个村里有个食杂店，里面都是一些爱耍钱的主。有时候碰到大局子，谁赢了钱，就会给我们打堆的，百八十块钱，够活好几天的啦。而且隔三差五呀，还有外地车路过，俺们也能用混个几百块钱。你不用担心，饿不死俺们。在说了村上也给俺们补助钱，一个月能给个200多块钱呢，到了月末，大伙能好好吃一顿的。”
说话间，老板娘端上新点的五道菜，全都是油光发亮的肉菜。
五个男人立即狼吞虎咽起来，筷子在盘间飞舞，不过片刻的功夫，盘底就被刮得干干净净。
龙浩把桌上零钱整理好，一一塞回他们兜子里，这些人虽然做的事挺可恨，但是他们也有朴实一面。
唉！这所谓的善与恶呀，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永远无法想象，在这些偏远的山村里，还生活着这样一群被社会遗忘的人。
赖四默默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 拿着一个鼓囊囊的钱包回来。
他数出六沓钞票，每个人给了一千块钱：“这些钱你们拿着吧，不用跟我推辞，我这个人不喜欢说那些客气话。再说我，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多说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目光齐刷刷看向陈大孩。“哥几个拿着吧，大恩不言谢，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吧。”
五个人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兜里，然后齐刷刷对着赖四作了个揖：“大哥，你要是有什么事能用上兄弟们，你就吱一声啊。”
陈大孩把钱放到桌子上没有拿，他想着一会怎么把钱给人家塞回去，自己做的事本来就挺不仗义，哪有什么脸面在要人家钱呢？
陈大孩没话找话随口问了一句：“大哥，你们贵姓呀？到我们这个屯子来有什么事吗？”
龙浩看看两个为情所困男人，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隐瞒，索性把琳琳死讯告诉了赖四和陈大孩。
这段时间，他看着赖四日渐消沉的模样，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整天提心吊胆怕他做出什么傻事，就连晚上睡觉都得陪着他。
龙浩把琳琳的事说完，赖四突然用双手狠狠捶打自己脑袋：“她他妈居然跟杜康睡一起去啦？我说呢，满屋子人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你们咋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的话。非杀了这对狗男女不可……”
而陈大孩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出乎意料，他显得异常安静。
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只是眼神却越来越空洞，越来越飘渺。
那是一种久病之人放弃希望的眼神，让人看了惴惴不安。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慰赖四，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大伙管叫他二毛，他是几个人里最能说的人。
二毛仰头灌下一大口白酒，愤愤不平地说道：“四哥呀，我们就这么叫你吧。唉，我大孩哥太傻了，好多事我们都没敢跟他说。这个小兰呀，她啥事都能干出来。而且不知道羞丑，就拿我大孩哥来说吧，你们看看她把我大哥整成啥样了？全国有几个女人能干这个事啊，有一回她找不着我大孩哥了，晚上去我家胡同口把我给堵住了。我说不知道大孩哥去哪了，你们猜她咋滴啦？她居然把我直接给按墙上了，说啥就要解我裤子，我他妈当时吓坏了，直接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老话咋说滴，朋友妻不可欺，我他妈要是把大哥媳妇给睡了，以后我大哥知道，不得抽死我呀。我其实不是故意要打她的，就是本能反应。可这个女人老歹毒了，第二天就把我家那个大花猫给抹脖子嘞，然后扔我家门口啦，那把我妈给哭的，好几天都没过劲。做人得有原则，不能因为那几秒钟的快乐，就把哥们感情给抛到脑后去了。咱们虽然不是啥好玩意，但是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
坐在他旁边的招财，一脸震惊地问道：“原来你家那只猫是她给整死的呀？我还心思呢，谁特么干这么缺德的事呢。按理说咱们在屯子里没得罪父老乡亲呀，咱们多护着屯子里的人呀，有啥事不是咱们帮着出头，屯子人对咱们也不错，有啥好吃的都给咱们送。你这小子嘴真他妈严，咋不跟我们说呢。”
“放你妈的屁，我咋说呀？那是大哥的女人，是咱们嫂子，在不对也不能讲究嫂子呀。我是看四哥这么难受，才把这事说出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人……”
大家伙谁也没料到，赖四突然像发疯一般，抄起啤酒瓶子，狠狠砸向自己的头顶。
就在他举起第二个酒瓶时，龙浩猛地抱住他，照着他脸上就打了一拳：“赖四，你听好了，你他妈的在伤害自己，你往自己脑袋上砸多少个瓶子，我陪着你一起砸……”
话音未落，龙浩也抡起酒瓶砸向自己头顶。短短几秒钟，两个人满脸都是血。
赖四瘫坐在椅子上号啕大哭，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的，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有陈大孩依旧坐在原位，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魂魄。
“四哥，你说你要干啥我龙浩陪着你。但是你不能自己伤害自己呀，咱们哥们出生入死的经历多少事，一个女人就能把你的魂给勾走了么？咱们不是为女人而活着的，咱们有兄弟，有亲人，还有一堆天天等着咱们处理的烂事。你看看你最近啊，还是我原来的那个四哥了么？天天眼睛无神，思想都不知道飞哪去了。琳琳要是现在还活着，她正不正经我都给你绑回去。问题是她死了，不管她以前是好是坏，她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你都能接受她跟有钱人跑了，为什么不能接受，她以前那些烂七八糟事呢？无论你接不接受，她都已经死了，这是事实……”
“龙啊，你别说了，今天过去以后，赖四我还是以前的赖四。我要是活不起就去死，绝对不再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一样了，你快坐下吧，把脸上血擦擦吧……”
二毛拿过来两条新毛巾，给两个人递了过去：“哥，你们擦擦血吧，这都是新毛巾，我用热水刚烫完了。”
龙浩接过毛巾，仔细端详一下二毛身上破旧的衣服，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此时他心里已经做出一个决定：要为社会做点什么，把这些被遗忘的人群带出去。
“你们几个啊，回去商量一下，有想出去赚钱的，明天就跟我走吧。”
“大哥，你带我们走呀？”二毛脸上绽放出惊喜的光彩。
招财也跟着喊道：“哥，不用商量，我们这条命交给你们了，让我干啥都行。”
陈大孩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他站起身对着龙浩和赖四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桌子上的钱也没有拿走。
龙浩急忙对二毛说：“你把他给我看住了，这家伙容易做傻事，今天他要是干没用的，你就给我往死里揍他，直到把他给我揍醒了。哦……还有啊，你们这哪有宾馆啥滴，明天你们把车修好后，开到那个宾馆找我。”
“镇子里就有个“一家人”小旅店，你们就住那块吧，这是镇子里最好的地方啦。”
“你们快去吧，把大孩给我看好了。”龙浩不放心嘱咐着。
“知道了大哥，那我们先走啦。”几人抬起地上轮胎，快步离去。
龙浩和赖四相对无言，一直坐到天黑，饭店里开始陆续进来客人，他们这才结账准备离开。
老板娘在结账时，对龙浩说了一番话：“大兄弟呀，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唉呀，你就是菩萨转世呀。其实这个陈大孩，你别看他一天骂骂咧咧的，但是我们都不膈应他。这个人呀。虽然挺无赖，可他欺负的都是外地人，镇子里的人，屯子里的人，谁被欺负了他都给出头。别看他一天吆五喝六的，人缘好着呢。唉……他呀，就是没摊上个好爹，再加上那个疯子把他给坑成这样子。你要是能帮助帮助他真是积德啦。好人有好报啊，姐替我们镇子里人谢谢你们啊。”
龙浩没有多言，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随后领着赖四走出饭店，朝着二毛说的那个小旅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