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四天,断刃关彻底化为了传说中吞噬一切的阿鼻地狱,每一寸土地、每一口空气都饱浸着鲜血与死亡。
烈风国大将莫伊扬显然被这块硬骨头和麾下急剧增加的伤亡数字彻底激怒了。
攻势变得愈发疯狂和不计代价。
沉重的投石机被费力地推上前线,巨大的、打磨粗糙的石块日夜不停地呼啸着砸向关墙,每一次命中都引发地动山摇般的剧烈震颤,碎石如同霰弹般四散飞溅,带走无数躲闪不及的生命。
关墙多处出现可怕的坍塌和裂痕,守军不得不冒着如同飞蝗般密集的箭雨,用沙袋、木头、乃至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去堵塞那些致命的缺口。
箭矢早已耗尽,滚木礌石所剩无几,最后一点烧沸的金汁也在第三天上午用尽。
战斗从残酷的攻防消耗战,彻底退化为了最原始、最血腥、最考验意志力的贴身肉搏和白刃厮杀。
关墙的争夺反复易手,每一段城墙、每一个垛口都经历了无数次惨烈的拉锯战,每一寸土地都仿佛被鲜血浸泡了无数次,踩上去黏滑不堪,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聒噪,等待着饕餮盛宴。
守军的人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第二天夜里,还能勉强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和轮换休息。到了第三天太阳落山时,能站起来挥动武器的人已经不足一千,而且个个带伤,许多人的伤口已经化脓感染,在高烧和剧痛中挣扎。第四天,只剩下寥寥三四百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鬼魅,衣衫褴褛,眼神涣散,完全凭借着一股“守满五天”的渺茫信念和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李烬成了这片地狱中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活传说。
他仿佛真的不知疼痛、不会疲惫,始终顶在最危险、战斗最激烈、缺口最大的地方。
他手中的战刀换了一把又一把,卷刃了,崩断了,就从敌人的尸体上或者阵亡的同袍手边捡起任何还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断裂的长矛、豁口的弯刀、甚至沉重的石头。
他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些深可见骨,皮肉外翻,但他依旧沉默地、机械地战斗着。
他的眼神始终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体,但杀戮的本能和战斗的经验却被锤炼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最小的幅度避开致命的攻击,并以最简单、最刁钻、最狠辣的方式予以反击,每一击都直奔要害。
他曾独自一人,据守一段被投石机砸出巨大豁口的城墙长达半个时辰,脚下堆积的敌军尸体几乎自己形成了一道新的壁垒,硬生生堵住了那个缺口。
他曾带着几个同样悍不畏死、浑身是伤的死囚,发起决死的反冲锋,将一股刚刚攀上城头、立足未稳的烈风国精锐硬生生压了回去,夺回了险些失守的阵地。
他成了残存守军心中一根无形的、却至关重要的精神支柱。
只要那个浑身浴血、沉默如亘古礁石、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独眼身影还在城头挥舞着武器,就仿佛这摇摇欲坠的关墙还未彻底沦陷,那面残破的乾元军旗就还有继续飘扬的理由。
但他终究也是血肉之躯。
第四天傍晚,在一次拼尽全力击退敌军又一波凶猛的进攻后,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极度的疲惫、严重的失血和多处伤口恶化感染带来的高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冲垮了他坚韧的意志和身体。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手中的断刀脱手落下,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大树,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粘滑的血泊之中,失去了知觉。
他被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同袍艰难地拖到一段相对完整、暂时无战事的城墙角落,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了几口浑浊冰冷、带着血丝的冷水。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灼热中浮沉。
模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乔府那个熏香袅袅、温暖得令人窒息的花厅,看到了乔雨薇那双清澈如水、却又深藏着无尽算计与剧毒的眼睛,她巧笑倩兮,递过那碗滚烫的参鸡汤;又仿佛瞬间跌落回炮灰营那个冰冷恶臭的窝棚,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听到了老瘸子痛苦的呻吟;最后,是赵老栓夫妇那两张写满了绝望、愧疚与无奈的脸,在眼前不断晃动、扭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呵…”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近乎破碎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不知是在嘲笑这荒谬的命运,还是在嘲笑曾经竟会生出妄念的自己,随即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当他再次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剧烈的爆炸轰鸣和身边同袍焦急的摇晃惊醒时,发现已经是第五天的清晨。
他是被一个断了一条胳膊、脸上布满血污和烟尘的老兵用仅存的手,拿着水囊将冷水泼在他脸上惊醒的。
“锋矢!醒醒!狗娘养的又上来了!最后的时辰了!撑住!给老子撑住!”老兵嘶哑的嗓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最后的、疯狂的决绝,他仅存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缺口累累、几乎变成锯子的腰刀。
李烬挣扎着,试图坐起,浑身每一处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痛苦的尖叫和抗议,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高烧并未退去,额头滚烫,视线模糊不清,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但他还是凭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用手肘支撑着,摸索着,从身边一具被石块砸得不成形状的尸体旁,捡起一柄烈风国制式的弯刀,拄着它,摇摇晃晃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再次倒下。
关墙上,只剩下最后一百余人。
人人带伤,衣衫褴褛,面目全非,如同从十八层地狱血池里挣扎爬出的鬼魅,几乎看不出人形。
但他们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最后的、也是最为纯粹的光芒——第五天!这是最后一天!只要撑过今天,撑到援军到来,他们就完成了那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就…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个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望,如同最后的强心剂,支撑着这批残兵,压榨出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潜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地进入了最惨烈、最白热化的最终章。
烈风国军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是最后的关键,进攻的猛烈和疯狂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天。
守军砸下了最后几根滚木,推下了最后几块礌石,射完了从敌军尸体上回收来的最后几支箭矢,然后,就是最为残酷的短兵相接,血肉相搏!
李烬挥舞着弯刀,动作因极致的虚弱、高烧和视线模糊而变得迟滞、踉跄,但那股深植于骨髓的、冰冷漠视一切的杀戮意志却顽强地支撑着他。
他不再追求精准和效率,只是凭借本能和无数次生死搏杀形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挥砍,格挡,再挥砍。
不断有人在他身边倒下,有的是嚎叫着扑上来的敌人,更多的则是那些刚刚还在一起并肩奋战、此刻却无声无息倒下的、熟悉而陌生的同袍。
那个断了一条胳膊、叫醒他的老兵,为了替他挡开侧面袭来的一记冷刀,猛地用身体撞开了他,自己却被另一把弯刀劈开了胸膛,鲜血和内脏瞬间涌出,他回头看了李烬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颓然倒地。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死囚,肚子被一柄长矛捅穿,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却疯狂地嘶吼着,用尽最后力气扑上前,死死抱住那个惊愕的敌人,一起翻滚着摔下了高高的关墙,同归于尽。
身边的人,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迅速减少。
到了午后,惨烈的阳光穿透血色的云层,照射在尸横遍地的关墙上时,还能站立着挥舞武器进行抵抗的守军,已经不足二十人。
他们被压缩到了最后一段相对完整、不足十丈的城墙段,背靠着背,浑身浴血,喘息如同拉风箱,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
李烬手中的弯刀又一次因为猛烈的碰撞而崩断。
他赤红着双眼嘶吼着,赤手空拳地扑向一个正要挥刀砍向身边同伴的敌人,用指甲抠挖,用牙齿撕咬,如同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狂野兽,最终凭借着体重和冲力,抱着那个惊恐挣扎的敌人,一起撞破了残存的垛口,向着关外那堆积如山的尸骸坠落下去。
急速坠落的过程中,耳边风声呼啸。
他心中竟是一片异样的平静,甚至隐隐有一丝彻底解脱的释然。
终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然而,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和瞬间的死亡并未到来。
他重重地摔在了一堆厚厚的、柔软的、散发着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和腐烂恶臭的尸体之上。
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狂喷出一口鲜血,胸口好几根肋骨发出清晰的断裂脆响,剧痛几乎让他再次晕厥,但他奇迹般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还能感觉到痛!
他挣扎着,如同一条濒死的泥鳅,从这令人作呕的尸堆中艰难地爬了出来,半跪在地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更多的血沫。
他艰难地抬起头,仰望着那道他守卫了五天五夜、此刻已是残破不堪、如同废墟般的关墙。
关墙之上,最后的战斗喊杀声…似乎已经停止了?烈风国的狼头旗帜…并未插上城头?!
关外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传来了沉闷却无比熟悉、节奏分明的战鼓声和苍凉的号角声!那不是烈风国那种凄厉的牛角号!
是…是乾元国的援军?!
王城的援军…终于…到了?!
他们…他们竟然真的…守住了?!
五天…整整五天…五千对三万…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李烬拄着一根不知从哪个尸体旁捡来的、断裂的长矛,摇摇晃晃地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仰望着那面依旧倔强地、顽强地飘扬在断刃关主楼上方、尽管残破不堪、布满箭孔和焦痕、却未曾坠落的乾元军旗。
血色的夕阳挣扎着刺破浓厚的云层,将最后几缕光芒照射在他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貌、唯有那只独眼依稀可辨的脸上。
他那只空洞了太久、仿佛只剩下杀戮和死亡的独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不是喜悦,不是激动,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诞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