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国,磐石城。
昔日繁华的南城,边陲军镇的雄浑与喧嚣,早已被连年战火与沉重赋税磨蚀得面目全非。城墙上的斑驳血迹与新糊的泥浆层层叠叠,如同丑陋的疮疤,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街道两旁的店铺十室九空,偶有行人,也是面黄肌瘦,行色匆匆,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与对生存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血腥与绝望的压抑气息,连天空似乎都常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霾。
这座以“磐石”为名的城池,在烈风国与乾元国长达十数年的拉锯战中,早已不复当年的坚固,更像是一块在洪流中不断被冲刷、即将崩解的顽石。
“哒哒哒……”
一阵沉重而疲惫的马蹄声,踏破了城门口的死寂。一队约莫百人的骑兵,带着满身的征尘与血腥气,缓缓驶入城中。为首的将领,身着一套磨损严重的暗色铠甲,头盔夹在腋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他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但紧蹙的眉头、深陷的眼窝以及鬓角早生的几缕华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二十岁不止。
他,正是乾元国镇北将军李振武之孙,李家现任家主,戍边将领李安国。
刚刚结束的又是一场与烈风国在断刃关前的血战。三日厮杀,双方各自丢下三千多具尸体,如同约定好般草草收场。战场上的景象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并非敌我双方士兵搏命厮杀的惨烈,而是双方将领眼中那近乎麻木的、毫无战意的冰冷。他们仿佛只是两台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机械地执行着来自后方、那高高在上的命令,用无数鲜活的生命,去填满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回到临时下榻的乔家府邸,李安国甚至来不及卸下染血的铠甲,只是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洗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感。然而,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的并非清醒,而是更深的寒意。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李安国端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绸布——来自乾元国皇帝周元秉的紧急军令——捏得变形。他紧锁的眉头从未舒展,目光扫过下首坐着的两人。
左手边是一位身着锦袍、面容儒雅却难掩忧色的中年男子,正是磐石城乔家现任家主,乔行云。乔家与李家世代交好,更是姻亲,在这风雨飘摇的边境,两家可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右手边则是一位穿着青衫、留着三缕长须的谋士,名为钱若海,是李安国最为倚重的智囊,此刻亦是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二位,”李安国的声音因连日的嘶吼指挥而显得有些沙哑,更带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沉重,“陛下的旨意,你们都看过了。三日之内,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断刃关……呵呵,不惜一切代价?”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将那卷绸布轻轻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乔兄,钱先生,前线的情况,你们比我更清楚。烈风国在断刃关陈兵五万,守将风铁山是出了名的硬骨头,麾下‘烈风骑’更是骁勇善战。我军连年征战,兵疲将乏,粮草辎重更是捉襟见肘……三日?拿什么去拿?拿将士们的命去填吗?可填得过去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无谓牺牲的痛心,也是对上方昏聩无能的愤懑。
乔行云叹了口气,脸上的忧色更浓。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声音低沉:“安国,不瞒你说,此刻我脑海中回荡的,全是李老将军仙去之前,拉着你我二人的手,说的那番话……‘周氏王朝,穷兵黩武,刚愎自用,非国士之福,更非边军之幸。尔等日后,当以保全自身与麾下儿郎性命为要,切莫……切莫做了那昏君野心的殉葬品。’”
他转过身,看着李安国,眼中充满了无奈:“老将军慧眼如炬,早已看透。可如今……你我又能如何?陛下和他那父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被那一统大陆的虚妄野心蒙蔽了心智!他们也不想想,我乾元国凭什么?凭国内这已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的民力?凭前线这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将士?还是凭陛下手中那支号称精锐、实则不过百人、最高修为不过通脉境的‘斩首营’?”
钱若海此时也抬起了头,扶了扶额角,接口道:“乔家主所言极是。烈风国同样有他们的‘烈风死士’,战力绝不逊于斩首营。更何况……这天下之大,远非乾元、烈风两国所能囊括。我听闻迈过高高的云罗山,乃是这片大陆真正的主宰,京者帝国所在,亦有那些传说中的修真宗门,哪一个不是拥有移山倒海之能?传闻其中甚至有能御剑飞行、寿元千载的真正仙人!陛下他……他凭什么就认定,他一统这东南边陲之后,不会引来那些真正大能的干涉?届时,我乾元国,恐怕顷刻间便有覆巢之危!”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若非……若非乔家主的姑姑,当年有幸被那天道楼接引,踏入仙门,使得陛下对乔家、乃至对与之交好的李家都心存一丝忌惮,恐怕……恐怕李老将军仙去那一刻,先帝就会毫不犹豫地拿我们开刀,以儆效尤了。”
李安国听着两位心腹之言,只觉得胸口堵得更厉害。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身在其位,皇命如山,他又能如何反抗?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麾下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去执行这注定送死的命令?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断刃关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那不仅仅是敌人的血,更有他熟悉的面孔,信任他的部下……
就在厅内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带着异样恭敬的脚步声。
一名侍从快步走入厅内,躬身禀报:“将军,家主,门外……门外有贵客到访!”
乔行云眉头一皱,此刻正值多事之秋,哪来的贵客?他沉声问道:“何人?”
那侍从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惶恐,声音都有些发颤:“回……回家主,来人自称……自称是乔雨薇!”
“什么?!”
“姑姑?!”
“乔仙子?!”
三个不同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李安国猛地睁开双眼,霍然站起!乔行云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连一向沉稳的钱若海,也忍不住捋须的手一抖,扯下了几根胡须!
乔雨薇!这个名字,在乾元国高层,尤其是在乔、李两家,代表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力量,一个足以改变格局的变数,更是他们在这危局中最大的依仗和底牌!她已十年未曾踏足凡俗,如今突然归来,意味着什么?
“快!快快有请!不!我亲自去迎!”乔行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整理了一下衣袍,就要往外冲。
然而,他脚步还未迈出,一个清越冰冷,仿佛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的声音,已然如同涓涓溪流,清晰地传入议事厅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接响彻在他们的心神深处:
“不必请了,本座自己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悄然弥漫开来。议事厅那两扇沉重的梨花木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
紧接着,一队身影映入三人眼帘。
为首者,是一名身着月白色流云广袖长裙的女子。她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挽起,面容清丽绝伦,肤光胜雪,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与疏离,仿佛雪山之巅独自绽放的冰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强大气息,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天地的中心,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李安国和文若海顿时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仿佛被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所注视。
正是十年未归的乔雨薇!
而在她身后,跟随着八名同样身着月白服饰、气息沉凝的年轻弟子,四男四女,皆背负长剑,眼神锐利,步履之间隐含某种玄奥韵律,显然修为不俗。他们沉默地分立两侧,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又像是拱卫着月亮的星辰。
这一行人突然出现,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更是一种心灵层面的巨大压迫。整个议事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乔行云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狂喜与恭敬,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到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侄儿行云,恭迎姑姑法驾!姑姑仙法有成,风采更胜往昔,实在是……实在是让侄儿欣喜若狂!”
他这番话并非完全是奉承。十年光阴,在乔雨薇身上似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那股出尘的气质更加浓郁,容颜也愈发清冷绝艳。
乔雨薇看着自己这位血脉亲人,脸上那层万载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伸出纤纤玉手,虚虚一托,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乔行云扶起。
“小行云,”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对李安国等人时的漠然,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暖意,“嘴巴还是这么甜,不愧姑姑打小疼你。”
她的目光在乔行云脸上停留片刻,仿佛透过他成熟了许多的面容,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怯生生喊着“姑姑”的稚童。随即,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问道:“怎么样?自从我当年助你登上这家主之位,一别十年,这家主……当得可还开心?”
乔行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机遇感瞬间攫住了他!姑姑此话,绝非简单的寒暄!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愁苦万分的表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姑姑明鉴!行云……行云并不开心!”
他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泛起一丝委屈与愤懑,伸手指向一旁依旧处于震撼中的李安国和钱若海:“侄儿这不开心之源,想必姑姑也早已洞悉。便是那乾元皇帝周元秉!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为了他那不切实际的一统迷梦,连年征伐,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我乔家虽竭力周旋,保全自身,却也深受其扰,产业凋零大半。更可恨的是,他对我乔家始终心存猜忌,若非顾忌姑姑您……”
他话语流畅,将积压已久的怨气和对皇室的不满,趁机倾泻而出,试图引起乔雨薇的共鸣与支持。
然而,乔行云还欲继续控诉,乔雨薇却微微抬起了那只如玉般的纤手,虚虚向下一按。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厅,并非威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行禁止的意味,直接将乔行云后续的话语堵了回去。
“好了。”乔雨薇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烦心琐事,听得够多了。”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神色紧张、躬身而立的李安国和钱若海,最终定格在李安国身上。
“李将军也在,正好。”她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让三人的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本座今日前来,是有一桩正事,要告知尔等。”
厅内落针可闻,连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下文。
乔雨薇微微扬起下颌,那双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如同星辰般璀璨、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光芒,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我天道楼,已于月前,迎来一位天纵之资、万古无双的新任宗主。”
她刻意顿了顿,欣赏着三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惊愕表情,才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与有荣焉的傲然:
“现,我天道楼已改名为——轮回宗!”
“轮回宗……”李安国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般的厚重与神秘感扑面而来。
“而本座,”乔雨薇目光扫过三人,一字一句地道,“蒙宗主信任,忝为轮回宗副宗主之一。”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乔行云、李安国、钱若海三人脸上的表情,从惊愕瞬间转变为难以抑制的、近乎狂喜的震撼!
副宗主!
乔雨薇竟然成为了那个神秘而强大的仙家门派的副宗主!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背后的靠山,不再是那个隐世不出、态度模糊的天道楼,而是一个拥有更强力宗主、并且乔雨薇身居高位的轮回宗!这简直是从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瞬间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足以庇护他们世代安宁的万丈雄峰!
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怕乾元国明天就被烈风国铁蹄踏破,皇城焚毁,只要乔家还在,只要他们紧抱轮回宗这条大腿,他们依旧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可能获得比以前更高的地位和资源!
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闪烁着激动与野心的光芒。尤其是李安国,他甚至在一瞬间,看到了摆脱当前必死困局的曙光!
乔雨薇将三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她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微微扩大了一丝,但随即,她的话语却如同冰水般,浇熄了三人刚刚燃起的狂热:
“宗主有令,我轮回宗,不再行那隐世避俗之风。”
她目光如电,扫过三人:“当广开山门,纳四方有缘之徒,不论出身,不论地域,凡有向道之心、具备灵根者,皆可前来一试仙缘。此令,将昭告整个东南之地。”
广开山门!招收门徒!
这消息比乔雨薇成为副宗主更让三人震惊!这意味着轮回宗将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深度介入世俗!整个东南之地的格局,将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乔行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连忙急声问道:“姑姑,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知……不知我乔家子弟,可否……”
他话未说完,乔雨薇却再次抬手打断了他。
“不过……”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厅内刚刚升温的气氛陡然一凝!
乔行云的心猛地一沉:“不过什么?”
乔雨薇的目光再次转向李安国,那双清冷的眸子中,此刻却仿佛蕴含着万载不化的玄冰,带着一种俯视众生、裁决生死的漠然。
她轻轻抬起纤指,仿佛随意地点了点脚下的大地,又仿佛指向了那座遥远的、象征着乾元国最高权力的皇城方向,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冰冷:
“不过就是,这乾元国的皇帝,周元秉,和他那死鬼老爹一个德行,都做着那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实在是……烦人的紧。”
她微微歪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虽说这小小的乾元国,对于我轮回宗而言,不过是孩童堆砌的沙堡,挥手可平。但跳蚤虽小,总在眼前蹦跶,却也惹人厌烦。”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直刺李安国的内心深处,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话语:
“所以,宗主之意,可能在一月之内,让这乾元国,连同那不知所谓的烈风国,一同在这东南之地……彻底消失。”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乔行云脸上的狂喜僵住了,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钱若海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茶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却浑然未觉。
而李安国,更是如同被一道九霄神雷狠狠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有那句“彻底消失”在疯狂回荡!
灭……灭国?
一个月内,灭掉东南之地仅有的两大王朝?
他们听到了什么?这等庞然大物,终于不再满足于超然物外,要亲自下场,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塑整个东南的秩序了吗?
乔雨薇似乎很满意这番话造成的效果,她看着李安国那失魂落魄、冷汗涔涔的模样,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过,区区两个孩童的沙堡,随手抹去便是,倒也费不了多少手脚。”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李安国,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在动手之前,本座还是要问问你,李安国——”
“你李家,准备如何站队?”
她微微前倾身体,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压力骤然降临在李安国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想随着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一同葬身海底?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抓住这唯一的生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蛊惑,却又蕴含着无上的威严:
“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