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辉透过竹叶的缝隙,碎银般洒在柳知念泪痕未干的脸上,她仰望着眼前这个沉默如磐石、身份低微却语出惊人的男子。
他的话简单至极,甚至带着一丝蛮横的道理,但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平静说出,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重如山的力量。仿佛他真的无数次从尸山血海、看似必死的绝境中爬出,用行动践踏了所谓的“命运”。
“未至终局…事在人为…”柳知念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的苦涩却愈发浓重,“李兄,你…你未曾真正修炼内功,或许难以体会破境之难,尤其是在通脉至化境这道天堑之前…那并非单凭意志坚定、咬牙硬撑便能成功的啊…”她的话语中并无讥讽,反而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楚与无奈。在她看来,李烬的“无法修炼”与她的“无法突破”,本质都是道途受阻。
李烬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确无法修炼内功。”
柳知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随即化为更深的感慨:“看来你我皆是道途艰难之人。李兄是因何无法修炼?是丹田气海天生有损,无法蕴气?还是经脉曾有旧伤,阻碍了内息运行?”她出于落花涧弟子兼修医理的本能,以及一丝真诚的关切,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落花涧功法虽偏重剑技,但对调理经脉气血、辨识体质也颇有心得。
李烬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知缘由。只是无法凝聚气感,丹田始终死寂。”
柳知念秀眉蹙得更紧:“这倒是奇异。寻常人纵使根骨再平庸,只要功法得当,持之以恒,总能在丹田蕴生一丝内息,无非是强弱之别。像李兄这般…丹田毫无反应的情况,实属罕见…”她说着,似是心血来潮,又或许是出于一种专业的探究欲,以及内心深处一丝模糊的、想要帮助这个同样“困顿”之人的念头,竟鬼使神差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白皙纤秀的右手,“李兄,若…若你信得过我,可否让我探查一下你的经脉气海?或许…或许能寻到些许症结所在。我落花涧对调理经脉、温养气血也算略有心得,或许能提供一二浅见。”
李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探查经脉,乃是极私密之事,非亲近信任之人不可为。武者经脉状况往往是其最大的秘密之一。而且,他体内那股无名暖流虽非世俗内力,却神异非凡,是他最大的秘密和依仗,他下意识地抗拒任何形式的探查。
然而,看着柳知念那双被泪水洗过、清澈眼眸中纯然的善意、关切以及一种医者特有的认真,再想到她自身正身处绝境却仍想着帮助他人,李烬那冰封厚重的心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隙。
他犹豫了片刻,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或许,她也看不出什么?或许,这世上真有人能解释自己身体的异常?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最终,他几乎是耗尽了极大的决心,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递到了柳知念面前。他的手臂线条结实,皮肤粗糙,布满各种新旧伤疤,与柳知念的纤纤玉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多谢李兄信任。”柳知念神色一正,收敛了所有悲戚,变得专注起来。她伸出三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搭在李烬的手腕脉门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夜露的湿润,触感细腻柔软。
李烬立刻收敛所有心神,进入一种极致的空明状态。全力压制引导着体内那缕蠢蠢欲动的无名暖流,将其牢牢约束在丹田最深处,竭力模拟出丹田空空如也、经脉空旷却死寂的常态。他的控制精细入微,这是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对自身身体绝对掌控的能力。
柳知念微微闭目,一缕精纯温和、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落花涧内息,自她指尖缓缓透出,如同最细腻的溪流,小心翼翼、充满耐心地探入李烬的经脉之中。
初时,她秀眉微蹙,心中暗忖:“果然…丹田气海一片沉寂,空空荡荡,毫无内息蕴生的迹象,甚至比未曾修炼的普通人还要‘干净’…难怪无法突破淬体境。”这与她预想的差不多。
但很快,随着她的内息沿着李烬的手臂经脉向上游走,深入探查,她的神色逐渐变得惊讶起来。
“咦?他的经脉…这…这怎么可能?”她心中掀起波澜,“竟如此宽阔、坚韧、且通透无比?!远超寻常淬体境武者,甚至比许多通脉境后期、乃至初入化境的高手犹有过之!这分明是经过千锤百炼、并且根基打得无比牢固、近乎完美的表现!而且经脉壁光滑坚韧,毫无杂质淤塞之感,仿佛是被人以无上伟力洗涤开拓过一般!”
这发现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一个无法修炼内功的人,经脉怎会锤炼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这根本不合常理!这与那死寂的丹田形成了极其诡异、令人费解的反差!就像发现一座金矿的矿脉宽广无比、品质极高,但核心处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金子。
“难道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万中无一的‘通脉之体’,却偏偏丹田有先天残缺,无法蓄气?”柳知念暗自猜测,不由为李烬感到深深的惋惜。这等举世罕见的经脉根基,若是丹田无恙,修炼起来必定一日千里,成就绝对不可限量!真是天意弄人!
她的内息继续循着经脉缓缓运行,仔细感知着每一处细微的状况,越是探查,心中的惊讶与疑惑就越深。一切都表明,李烬的身体底子好得惊人,唯独丹田是死水一潭。
就在她的内息顺着经脉循环,即将接近李烬丹田核心区域,准备进行最后一次深入探查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直被她感应为“万古死寂”的丹田最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无比高贵、仿佛蕴含着天地开辟之初本源力量的悸动!
那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就像在无尽黑暗冰冷的宇宙深渊之底,突然瞥见了一缕诞生于混沌之初的永恒之光!虽然那光芒只是一闪而逝,微弱得如同幻觉,瞬间又隐没无踪,回归那令人绝望的死寂,但其中蕴含的那一丝至精至纯、至阳至刚、远超她认知范围内一切内力、真气能量层次的本质,让柳知念浑身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啊!”
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惊呼一声,猛地缩回了手,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接连后退了两步,脚下踉跄,差点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绊倒!俏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变得苍白如纸,一双美眸瞪得极大,瞳孔收缩,充满了无以复加的震惊、骇然、和难以置信!她死死地盯着李烬,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或者说,第一次窥见了他身上隐藏的、足以颠覆她毕生武道认知的、可怕至极的秘密!
那是...!!
那绝对不可能是内力!更不可能是真气!
那种层次的能量,其精纯度、其浩瀚感、其古老苍茫的气息…仿佛根本不应该存在于凡人武者的体内!它带给柳知念灵魂深处的震撼与颤栗,甚至远超她曾经偶然感受到的一位宗师境强者无意中泄露出的威压!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她感知中无比真实、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念头,如同九天神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炸得她头皮发麻,神魂皆冒,几乎无法思考!
难道…难道是传说中…那些缥缈无踪、餐风饮露、追寻长生久视的…修真者的…真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疯狂的野草般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带来无边的恐惧与…一丝难以抑制的、火热的贪婪!
李烬在她惊呼缩手的瞬间,心便猛地沉了下去,直坠谷底。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那无名暖流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本能的悸动,但显然已被对方敏锐至极的感知捕捉到了异常!他立刻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将那缕暖流死死压制,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独眼警惕如鹰隼,盯着失魂落魄的柳知念,体内力量虽已平复,但全身肌肉已悄然绷紧,进入了随时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战斗状态。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夜风吹过竹林,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更衬得此地气氛诡谲异常,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柳知念胸脯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过了好半晌,她才似乎稍稍从那极度的震惊与骇然中挣扎出一丝理智。她看着李烬,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刚刚萌芽便被更大恐惧压下的火热…各种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交织翻滚,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似乎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看着李烬那沉默而警惕的姿态,看着斗笠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联想到那个可能存在的、惊天动地的秘密背后所代表的无法想象的巨大风险与漩涡,强烈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情绪!
她猛地又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如雪,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对…对不起,李兄!我…我忽然想起师门还有要事!必须先走了!今晚…今晚我什么都没察觉到!什么都没发现!你…你千万好自为之!”
说完,她竟像是见到了什么洪荒凶兽一般,不敢再多看李烬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仓皇无比地、跌跌撞撞地飞快逃离了这片竹林,身影迅速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只留下李烬一人,如同孤松般,独自站在原地,四周只剩下风吹竹叶的呜咽。
李烬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斗笠下的眉头紧紧锁起,那只独眼中,寒光乍现又倏忽敛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
波澜,已无可避免地悄然掀起。而这波澜之下,又将引动何等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