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历经十数日的跋涉，铁剑门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极目的地——被誉为“武林圣城”的天济城。
尚未见其墙，已感其势。
距离城池尚有十数里之遥，官道已变得异常宽阔，可容八马并行，路面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非常。道上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其中劲装负剑、携刀佩棍的江湖人士比例之高，远超沿途任何一座城镇。南腔北调的口音、形制各异的服饰、千奇百怪的兵器，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喧闹的江湖画卷。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精神微振的药草清香。
“好多人！”孙浩忍不住惊叹，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周围那些气息彪悍、一看就不好惹的江湖客。周通虽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缰绳的手和微微闪动的目光，也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就连端坐马上的刘猛，神色也愈发凝重，不时叮嘱弟子们紧跟队伍，莫要东张西望，惹是生非。
李烬驱赶着马车，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能感觉到，越靠近天济城，出现的武者平均修为越高，通脉境已不罕见，甚至偶尔能察觉到几股晦涩深沉、远超通脉境的气息，令他体内的无名暖流都自发地加速运转，以示警惕。这座城，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终于，巨大的城郭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之高，远超磐石城，黑沉沉的墙体仿佛与远山融为一体，散发着历经无数岁月的厚重与威严。巨大的城门洞开，人流车马如潮水般涌入涌出，城门上方，“天济”两个古篆大字铁画银钩，在阳光下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磅礴气势。
排队入城的队伍蜿蜒如长龙。轮到铁剑门时，守城的兵士验看路引文书的态度也明显不同于别处，虽严肃却不倨傲，显然见惯了各方豪杰。缴纳了入城税后，队伍缓缓驶入城内。
城内的繁华景象更是让来自边陲之地的铁剑门弟子们眼花缭乱。街道宽阔洁净，可容数辆马车并行。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不仅有寻常的酒楼客栈、铁匠铺、杂货铺，更有许多专营兵器、铠甲、弓弩、乃至各种奇门兵刃的铺子，以及众多悬挂着“药”字招牌的药铺、医馆，里面陈列的药材许多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珍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江湖豪客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喧嚣鼎沸，充满了活力与躁动。
“百炼坊”、“神兵阁”、“回春堂”、“丹鼎楼”……一个个气派十足的招牌从眼前掠过，显示着此城与武林的紧密关联。甚至能看到一些穿着统一服饰、显然是某些宗门下属商号的伙计，在热情地招揽着顾客。
“都跟紧了！莫要走散！”刘猛再次出声提醒，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也需运足中气才能让后方听清。他引领着队伍，并不在繁华的主街过多停留，而是沿着一条指示牌，径直向着城东方向行去。
天济城巨大无比，又行了近半个时辰，周围的喧嚣才渐渐减弱，建筑也不再那般密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雅致的庭院和逐渐抬升的地势。远远地，已能望见城外那片灵秀山脉的轮廓，以及掩映在苍翠之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建筑群。
“那就是……人皇济世阁？”周通喃喃道，语气中已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震撼。
出得东门，景象豁然开朗。一片规模宏大、依山势而建的建筑群，如同匍匐的巨兽，静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但见琼楼玉宇，层台累榭，飞檐斗拱勾心斗角，在氤氲的云雾与苍松翠柏的掩映下，散发着古老而庄严的气息，恍若人间仙境，与山下喧嚣的凡尘俗世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条宽阔的白玉石阶如同天梯般，从山脚直通云雾缭绕的山门。山门高达十数丈，以千年白玉石砌成，历经风雨洗礼，光泽温润内敛。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玄色牌匾，上书四个古朴苍劲、仿佛蕴含无尽生机的巨大金字——“人皇济世”。笔力千钧，道韵天成，据说乃是创派祖师“药圣”亲笔所书，数百年来，犹如定海神针，镇守着此方武林的秩序与安宁。
山门前偌大的广场上，此刻已是人头攒动。各色旗帜飘扬，不同服饰、口音的江湖门派络绎不绝。有乘坐华丽车驾、前呼后拥的，有轻装简从、却气息渊深的，也有像铁剑门这般风尘仆仆、略显局促的。负责接待引导的，是众多身着月白色长袍、气质温和从容、举止有度的济世阁弟子。他们穿梭于人群之中，查验请柬，安排指引，虽事务繁忙，却井然有序，脸上皆带着平和而不失礼数的微笑，尽显大宗风范。
“啧啧，不愧是上三宗，这排场，这气度……”孙浩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刘猛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仪容，率先下马，领着众人上前。他走到一名看似负责接待事宜的济世阁中年弟子面前，递上那份烫金请柬，抱拳道：“有劳阁下，云罗山脉铁剑门，应约前来赴会。”
那中年弟子接过请柬，仔细验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刘猛及其身后的弟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还礼：“原来是铁剑门的刘前辈和各位师兄，一路辛苦。贵派的居所早已安排妥当，请随我来。”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显尊重，又保持着济世阁的超然，令人如沐春风。
在这名弟子的引导下，铁剑门一行人牵马驾车，踏上那白玉石阶，缓缓步入那宛如仙家洞府般的宗门之内。一入山门，一股更加浓郁纯净的药香便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沿途所见，殿宇恢宏，廊腰缦回，许多建筑用的木料、石料皆非凡品。更引人注目的是，随处可见精心打理的花圃药园，里面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许多药材枝叶间隐隐有流光闪烁，灵气氤氲，一看便知非是凡俗之物，引得不少初次前来的人啧啧称奇。
李烬低着头，跟在队伍最后，小心地控制着马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地的天地气息远胜外界，清新纯净，蕴含着勃勃生机。只是呼吸之间，体内那缕无名暖流的运转速度便自发地加快了几分，变得更加活跃，甚至连背上的旧伤都传来一阵极其舒泰的温热感。这让他心中暗惊，人皇济世阁，果然名不虚传，此地确是一处修炼宝地。
引路的弟子似乎看出他们的好奇，便微笑着介绍道：“本阁祖师‘药圣’慈悲，立派之初便定下‘医武济世’之训。这些药圃园囿，皆是历代前辈心血所在，既为炼制丹药、救治伤患，亦能汇聚天地灵气，滋养一方水土。”
众人闻言，皆是肃然起敬。
他们的居所被安排在一片位于山腰、相对僻静的客舍区域——“松涛苑”。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像铁剑门这类规模较小或关系较远门派的住所，由十几座独立的青瓦小院组成，掩映在一片苍劲的古松之间，环境清幽雅致。虽然无法与那些接待大宗门的豪华殿宇相比，但也干净整洁，设施齐全，一应生活用品早已备好。
安顿下来后，刘猛再次召集所有弟子于院中，神色肃然地重申纪律：“大比明日正式开始抽签仪式与开幕大典，今日诸位可稍作休整，也可在划定的宾客活动区域内参观一二，熟悉环境。但切记！此地非同铁剑门，藏龙卧虎，高手如云，一举一动皆需谨慎！不得惹是生非，亦不可怯懦畏缩，堕了我铁剑门苦修砥砺的声名！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谨遵副门主之命！”众弟子齐声应道，脸上既有兴奋，也多了几分凝重。
午后，周通、孙浩等几名精英弟子便迫不及待地相约出去，想要见识一下其他宗门，特别是“上三宗”、“下五门”那些天才弟子的风采。李烬则默不作声地将行李物品仔细归置到每间房，又去苑旁的马厩，给驮马添加草料清水，用刷子细细梳理马毛，做完所有份内的杂役。待一切妥当，他才得到刘猛的默许，可以自行在划定的外围区域走动片刻。
他并未与周通等人同行，而是独自一人，沿着青石小径，向着客舍区域后方更为清幽的山林走去。济世阁占地极广，划给宾客活动的区域之外，仍有大片的林园、溪流和亭台，景致宜人。
他信步而行，看似漫无目的，实则锐利的目光透过斗笠缝隙，仔细地观察着这座传奇宗门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蕴含着某种韵律。偶尔有穿着其他宗门服饰的弟子从他身边经过，或步履匆匆，或好奇打量，但目光掠过他那一身显眼的杂役灰衣和低垂的头颅时，便很快失去兴趣，无人会多留意这样一个“下人”。
正行走间，前方一座小巧精致的白玉石桥旁，传来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说笑声。李烬下意识地放缓脚步，准备绕行。
却听一个略有耳熟、温婉中带着一丝活泼的声音响起：“……林师姐你快看！桥下溪流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锦鲤，个头好大！咦？它们似乎不怕人？”
李烬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这个声音……他抬起头，透过斗笠边缘望去。只见石桥旁，几名身着水绿色劲装、勾勒出窈窕身姿的女子，正凭栏观赏着溪中游鱼。其中一人侧身对着他，柳眉杏眼，肌肤胜雪，巧笑倩兮，不是落花涧的柳知念又是谁？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驻足，柳知念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目光掠过李烬时，她先是微微一怔，觉得这个戴着斗笠、身形挺拔却穿着杂役服的男子有些眼熟。待她的视线触及斗笠阴影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深刻疤痕，以及疤痕上方那双沉静如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双眸时，她美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恍然与惊讶。
“是……你？”柳知念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意外，“铁剑门的李……李兄？”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这个较为平等的称呼。
李沉默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她。
柳知念身旁那位被称作“林师姐”的女子闻声也转过头来。她容貌亦是不差，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傲气，目光如扫描般上下打量了李烬一番，见他一身粗布灰衣，在她感知之下，气息竟是微弱，修为更是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不由微微蹙起秀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柳师妹，这人是？”她并未直接询问李烬，而是转向柳知念，姿态摆得颇高。
柳知念忙解释道：“林师姐，这位是李烬李兄，乃是云罗山脉铁剑门的……弟子。此前我与聂师兄、刘师弟在山中遇险，曾得李兄出手相助。”她刻意模糊了李烬杂役的身份，只强调了“弟子”和“相助”之事，语气温和，并无轻视之意。
那林师姐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声音也拔高了些许，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铁剑门？哦……似乎有点印象，是个……嗯，小门派吧。”她特意在“小”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李烬，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不甚干净的物件，“师妹你何时与这等门派的下人如此熟络了？还称兄道弟？”她这次直接点破了“下人”二字，引得旁边另外两名原本在看鱼的落花涧女弟子也好奇地回过头，目光在柳知念和李烬之间来回逡巡，掩口发出细微的轻笑声。
柳知念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她急声道：“师姐，李兄他并非……”
那林师姐却不等她说完，略显不耐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教训意味：“行了行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偶遇之人。师妹，你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我落花涧的亲传弟子，将来是要继承师门衣钵的，岂能自降身份，与这等来历不明、修为低微的下人随意攀谈结交？没得辱没了师门名声。走吧，方才我听人说，碧涛宗的几位师兄也已抵达，正往‘听雨轩’去了，我们正好过去拜会一下。”
说罢，她轻蔑地瞥了李烬最后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般，率先转过身，姿态优雅却冷漠地向着另一条小径走去。
另外两名女弟子也嬉笑着跟上，临走前，还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了李烬几眼，目光中充满了对“师姐为何会认识这种人”的探究与一丝玩味。
柳知念落在最后，她看向李烬，眼中充满了歉意与无奈，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低声道：“李兄，实在抱歉……我师姐她性子直，说话……唉，你别往心里去。自己多保重。”说完，她略带歉意地看了李烬一眼，便匆匆转身，提起裙摆，快步追向已经走远的同门师姐们。
李烬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看着那几抹水绿色的倩影消失在葱郁的林木之后。斗笠下的脸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林师姐刻薄的言语，于他而言，不过是穿耳而过的寒风，比之磐石城的冰冷算计和死囚营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未曾感到丝毫愤怒，唯有一片漠然。
倒是柳知念那片刻的维护，以及最后那声带着歉意的“保重”，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冰封的心湖，虽然未能激起波澜，却让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层之下，似乎并非完全的死去。
他抬手，轻轻压了压斗笠的宽檐，遮住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继续沉默地、沿着既定的路径，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带着羞辱的相遇，只是这浩瀚宗门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风过，便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