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城的风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越过湘南地界,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大明江湖。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谈论那场惊世骇俗的金盆洗手大会。谈论那柄撕裂苍穹、枪挑嵩山三大太保的银色雷霆;谈论那端坐酒楼、只凭一句“去吧”便掀起滔天巨浪的蓝衫身影;更谈论嵩山派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嵩山,峻极峰顶。 太室禅院,嵩山派议事大殿。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山风和初冬的寒意。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固成实质的压抑与冰冷。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侍立两侧的嵩山核心弟子们个个面色惨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主位上的那人。
嵩山派掌门,五岳盟主——左冷禅。
他并未坐在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盟主宝座上,而是背对着众人,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前。窗外,是翻滚的云海和陡峭的绝壁,一如他此刻翻腾的心绪与岌岌可危的权势。他身上那件代表着五岳盟主身份的明黄锦袍,此刻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沉重地裹在他高大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身躯上。
殿内死寂。唯有角落阴影处,三具被厚重锦被包裹、散发出浓烈药味和微弱呻吟声的担架,以及那若有若无、渗入骨髓的冰寒气息,如同无声的控诉,提醒着所有人不久前发生的惨剧。
丁勉,双臂尽废,经脉寸断,形同废人。 陆柏,双臂骨骼碎裂,内腑重创,元气大伤。 费彬……最惨。半边身体被诡异的玄冰封冻,至今寒气未消,如同一个活着的冰雕,每日需以纯阳内力勉强维持生机,生不如死!
嵩山十三太保,威震江湖,乃是他左冷禅掌控五岳、问鼎武林的基石!如今,一战折损三人!而且是以一种近乎碾压、毫无还手之力的惨败方式!这不仅仅是伤了嵩山派的筋骨,更是将他左冷禅的脸面、将五岳盟主的威严,狠狠撕下来扔在地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踩踏摩擦!
耻辱! 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左冷禅宽大的袖袍之下,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泛起森森青白色。一股狂暴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冰冷杀机的寒冰真气在他体内疯狂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将这大殿、这峻极峰都彻底冰封!
“苏……青……阳!” 这三个字,如同从九幽地狱中挤出的寒冰,带着刻骨的怨毒,在他心底无声咆哮。那日衡阳城发生的一切,早已通过幸存弟子的口述和江湖风媒的传信,巨细靡遗地呈现在他眼前。那蓝衫身影端坐酒楼,甚至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仅仅一句“去吧”,便放出了那个如同女战神般的红衣煞星!一枪败三太保!轻描淡写,摧枯拉朽!
他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将苏青阳挫骨扬灰!
但…… 恨意之下,是更深沉的、如同毒蛇般啃噬着骨髓的——恐惧!
叶孤城!白云城主!剑圣之名,冠绝天下!那是何等惊才绝艳、孤高绝世的人物?结果呢?悦仙楼后院,传闻中,在那位苏先生面前,连一招都未能完整递出!引以为傲的“天外飞仙”如同纸糊般破碎!自身更是如同败犬般被废掉武功,若非后来机缘巧合,怕是早已沉沦荒野!
那可是叶孤城啊!他左冷禅自问武功精深,寒冰真气霸道无双,但面对叶孤城那招“天外飞仙”,他自认为也就是被秒杀的份!而苏青阳……却能视其为无物!
这差距,已是仙凡之别!
更何况,那个名叫司空千落的红衣少女!她的身份,早已被江湖风媒挖出——北离雪月城三城主,“枪仙”司空长风的掌上明珠!年仅十七八岁,竟已是恐怖的大宗师之境!她那套闻所未闻、却又霸道绝伦的武学(十强武道),更是惊艳绝伦!
大宗师! 他左冷禅苦修数十载,自创寒冰真气,威震五岳,也不过是半步大宗师的门槛!距离那真正沟通天地、真元浑圆如意的境界,尚有一线之隔!这一线,却是天堑!对上真正的司空千落,他自忖胜算渺茫!对方那柄银色长枪,那撕裂一切的锋芒……让他想起密报中那句描述:“犹如此石!”半人高的太湖石瞬间化为齑粉!这等力量,绝非他所能硬撼!
这还只是司空千落! 她背后,是整个雪月城!是那位被誉为“枪仙”、早已踏入天人合一之境多年、深不可测的司空长风!雪月城在北离的地位,堪比大明皇室!势力盘根错节,高手如云!若真惹怒了苏青阳,他无需亲自动手,只需在司空千落或司空长风面前提一句左冷禅的名字……
左冷禅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仿佛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雪月城高手,如同冰风暴般席卷嵩山!看到了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五岳剑派“盟友”,在苏青阳的“旨意”下,瞬间化作最凶恶的豺狼,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他,只为拿他的人头去讨好那位高高在上的剑仙!
甚至……根本无需苏青阳开口!只要他左冷禅流露出半分对苏青阳的不满或报复意图,那些嗅觉灵敏、趋炎附势的江湖势力,那些渴望巴结仙缘、攀附琼华的投机者,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将他左冷禅,将嵩山派,彻底撕碎,作为觐见仙颜的投名状!
这才是最令人窒息的恐惧!苏青阳甚至不需要表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反抗意志的极致威慑!
“噗——!” 越想越恨,越想越惧,一股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左冷禅口中喷出!猩红的血雾喷洒在冰冷的窗棂上,如同点点凄厉的梅花。
“师父!”
“盟主!”
殿内众人骇然惊呼,纷纷抢上前。
左冷禅猛地抬手,制止了众人的靠近。他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扫过殿内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狂暴: “慌什么?!天还没塌!”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气血压下,那属于枭雄的狠厉与算计重新占据上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那象征权力的盟主宝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坎上。
“传令!” 左冷禅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回荡在死寂的大殿: “其一!即刻以五岳盟主名义昭告江湖:衡阳之事,皆因丁勉、陆柏、费彬三人骄纵跋扈,曲解盟主令谕,擅自动用私刑,祸及无辜!其行径恶劣,有辱嵩山门楣,今革除三人太保之位,废黜武功,逐出嵩山!所犯之罪,咎由自取!与嵩山派及左某人无关!”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丢车保帅!而且是毫不犹豫地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爱将当作弃子彻底抛弃!这份狠辣决绝,令人心寒!
左冷禅面不改色,继续道: “其二!衡山派刘正风师弟,金盆洗手,乃个人抉择。其为人正直,乐善好施,纵与魔教曲洋有私交,亦只限音律切磋,情有可原。嵩山派之前行事过于鲁莽,深表歉意!着即日起,撤去所有对刘府的监视与逼迫!”
这是彻底服软!不仅放弃了清算刘正风,还主动认错道歉!嵩山派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其三!” 左冷禅的目光扫过角落那三具担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与怨毒,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取代,“备厚礼!着……着汤英鹗师弟亲自带队,前往衡阳刘府,再转道……听涛小筑!向刘正风师弟致歉,并……代表嵩山派,向司空千落姑娘……以及琼华剑仙苏先生,表达……敬意!言辞务必恳切谦卑!”
“敬意”二字,左冷禅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让十三太保排行第四、向来稳重的汤英鹗代表整个嵩山派,去向一个废掉他三名心腹的少女低头,去向那个始作俑者表达“敬意”!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必须如此! 这是唯一的活路!唯一的、屈辱的求生之道! 他要让全天下看到,他左冷禅认栽了!他嵩山派认输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隔空向那位不可触碰的剑仙摇尾乞怜!换取嵩山派和他自己的一线喘息之机!
“师父!” 一个年轻的嵩山弟子满脸悲愤和不甘,“难道……难道三位师叔(伯)就……”
“住口!” 左冷禅厉声打断,眼中寒光暴涨,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技不如人,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再敢多言,门规处置!”
那弟子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不敢再言。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费彬担架处传来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刺骨寒气。
左冷禅缓缓坐回冰冷的宝座,闭上了眼睛。此刻,他心如寒渊。衡阳城的惨败,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狠狠烫在了嵩山派的脊梁上,也烫在了他左冷禅的野心上。 五岳并派?问鼎武林? 在苏青阳那如同皓月当空的身影之下,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如同痴人说梦!
他精心编织的宏图霸业,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他视若珍宝的五岳盟主之位……此刻在这绝对力量的碾压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苏青阳……琼华……” 左冷禅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冰冷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他知道,从今往后,只要苏青阳还在大明一天,他左冷禅,乃至整个嵩山派,都只能匍匐在这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之下,卑微地活着。
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怨恨。因为那缕怨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雷霆!
“传令下去……” 左冷禅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却让气氛更加凝滞,“将……将费彬移至后山‘寒冰洞’深处……好生……看护。”
他终究无法下令处死跟随自己多年的师弟,只能将这如同耻辱柱般的冰雕封存于最冷的洞穴,眼不见为净。
“另外,”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密切监视青城派余沧海的动向……还有,那个被救走的林平之……”
他不能动苏青阳,不敢动司空千落,甚至连刘正风都不能再碰。但他心中那股滔天的怨毒与不甘,总需要发泄的出口。余沧海这个蠢货,撞在了枪口上,正好用来泄愤!至于林平之……一个被苏青阳随手捡起的废物棋子?若能找到机会……
一丝阴鸷的寒芒在左冷禅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明面上,他必须是最恭顺的臣服者。 但暗地里……他依旧是那条潜伏在阴影中、等待时机的毒蛇!
而此刻,在江湖的风暴中心,听涛小筑依旧宁静。 翠微湖面波光粼粼,映照着初冬湛蓝的天空。湖心小岛上,叶孤城盘膝而坐,周身月华流转,气息愈发圆融深邃。另一侧竹林深处,西门吹雪抱剑独立,剑气冲霄,似在与那孤月争锋。 主轩内,苏青阳正品着香茗。司空千落兴致勃勃地向花小舞和周芷若讲述衡阳城“一枪败三太保”的细节,引得两个小姑娘惊呼连连。江玉燕安静地侍立一旁,为众人添茶。林平之则恭敬地跪在角落,额头紧贴地面,向苏青阳汇报父母的身体状况和余沧海的下场(已被青城派残余势力狼狈接走,但武功废了大半,门派名存实亡)。 陆小凤靠在窗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各方传来的江湖消息,尤其是关于嵩山派的最新动向——那份措辞谦卑到近乎谄媚的“认罪书”和“敬意表达”,让这位见多识广的陆大侠都啧啧称奇,直呼开了眼界。
“……啧啧,这左冷禅,还真是能屈能伸的一代枭雄啊!”陆小凤将一份情报递给苏青阳,“看看,这姿态放的,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废了三个心腹,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要舔着脸派人来送‘敬意’。这脸皮,这心性,不服不行!”
苏青阳接过纸张,目光淡然扫过上面那些充斥着谦卑辞令的字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弧度。他将纸张随意放在一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望向窗外那片平静的湖光山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尘埃落定?怕是……才刚刚开始。”
秋风吹皱了湖水,也吹散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嵩山峻极峰顶,那位被迫割须弃袍的五岳盟主,正将无尽的屈辱与怨毒,深深埋入心底最冰冷的角落。而他投向听涛小筑的目光,已然带上了淬毒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