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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年指尖的茶盏悬在半空,盏沿凝着的水珠顺着青花缠枝纹往下滑,滴在紫檀木桌案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痕迹。书房里的檀香比往日浓了三分,不是他惯用的印度老山檀——那香气清润绵长,像浸了月光的溪水;此刻萦绕鼻尖的,是带着些许辛辣的澳洲新檀,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艾草燃烧后的焦苦味。

他没抬头,目光仍落在摊开的《海国图志》上,指腹却悄悄按住了桌案右下角第三道木纹——那里藏着个暗格,里面是半柄断剑,剑鞘上刻着的“鹤归”二字,是二十年前沈青崖亲手为他所刻。

“既然来了,何必躲在屏风后?”林鹤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撞碎了书房里的沉寂。檐角的铜铃被穿堂风拂动,叮铃一声,恰好掩过屏风后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三秒后,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雕花屏风后走出。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旗袍,领口袖边滚着极细的银线,走动时银线随动作闪着微光,像把碎落的星光缝在了衣料上。她头发挽成圆髻,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垂坠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习武之人,气息稳得惊人。

“林先生果然好耳力。”女人开口,声音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却又掺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冷意,“我还以为,这檀香能盖过我的气息。”

林鹤年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女人脸上。她戴着一张半透明的青纱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寒潭,望进去见不到底。最让林鹤年心头一紧的是,她左眼下方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位置、形状,竟与二十年前惨死在乱葬岗的苏晚卿一模一样。

“苏姑娘?”林鹤年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还是说,该叫你……沈夫人?”

女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步摇上的珍珠终于轻轻晃动了一下。她走到桌案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动作优雅,却在落座时故意将右手搭在扶手上——手腕内侧露出一道浅褐色的疤痕,是烫伤的痕迹,形状像极了沈家独有的火漆印。

“林先生还记得苏晚卿,倒是难得。”她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刮着浮沫,“不过,我既不姓苏,也不姓沈。我叫阿栀,栀子的栀。”

檀香又浓了些,阿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放在桌案中央。锦盒是暗紫色的,上面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是京城“锦绣阁”独有的绣法——而锦绣阁的老板,三年前就死在了一场离奇的大火里,连尸骨都没找全。

林鹤年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喉结动了动。他认出这锦盒,二十年前,沈青崖就是用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装着那半柄“鹤归”剑送给他的。当时沈青崖拍着他的肩说:“鹤年,他日若我出事,你拿着这半柄剑去寻苏姑娘,她会帮你。”可后来,苏晚卿死了,沈青崖也失踪了,只留下一个传言:沈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林先生不敢打开?”阿栀的声音带着挑衅,“这里面,是你找了二十年的东西。”

林鹤年深吸一口气,檀香的辛辣味呛得他喉咙发紧。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锦盒的锁扣,就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响——是瓦片被踩碎的声音。他猛地抬头,阿栀却比他更快,右手一扬,一枚银针从袖中飞出,精准地钉在窗棂上,针尾还缠着一缕黑色的丝线。

“看来,林先生的书房,不止我一个客人。”阿栀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夜色浓稠,庭院里的桂花树影影绰绰,树下似乎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却又很快消失在墙根下。

林鹤年也站起身,走到阿栀身边。他注意到,阿栀的左手悄悄按在了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是严家的人?”他问。严家是京城新贵,最近一直在查二十年前沈家的旧案,上个月还派人来拜访过他,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沈青崖的下落。

阿栀摇头,眼尾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异样的红:“是‘影卫’。当年抄斩沈家的,就是这批人。他们的腰间,都系着黑色的腰带,上面绣着银线蝙蝠纹。”

林鹤年心头一震。他想起三天前,管家来报,说府里丢了一本旧账本,账本上记着的,是二十年前沈家与海外商户的往来明细。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恐怕那时候“影卫”就已经盯上他了。

“你到底是谁?”林鹤年转过身,直视着阿栀的眼睛,“你为什么会有沈家的锦盒?又为什么要帮我?”

阿栀沉默了片刻,抬手摘下了面罩。露出的脸庞苍白得像纸,却美得惊人,尤其是左眼下方的朱砂痣,像是用血点上去的,带着一种凄厉的美。“我是苏晚卿的妹妹,苏栀。”她说,声音里的软糯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当年沈家被抄斩,我姐姐怀着身孕,被‘影卫’追到乱葬岗,最后……是咬舌自尽的。”

林鹤年的身子晃了晃,扶住了窗框。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赶到乱葬岗时,只看到苏晚卿倒在雪地里,嘴角全是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玉佩——那是沈青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当时他以为苏晚卿是孤身一人,却没想到,她还有个妹妹。

“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鹤年的声音有些沙哑,“沈青崖没有通敌叛国,那是个圈套。是严家联合宫里的人,伪造了证据,目的是为了夺取沈家的海外商路。”

苏栀冷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扔给林鹤年。布包里是一块残破的绢帕,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字:“鹤年,信严者,死。”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沈青崖的笔迹。“我姐姐死前,把这个交给了我。”苏栀说,“她让我去找你,说只有你能帮沈家平反。可我找了你二十年,直到上个月,才查到你在这里。”

林鹤年握着绢帕,指腹抚过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眼眶发热。他想起当年沈青崖被抓前,曾派人给他送过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速离京城,莫管沈家之事。”当时他以为沈青崖是怕连累他,现在才明白,沈青崖是早就知道,严家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宫里,他根本无力回天。

“那锦盒里,是什么?”林鹤年问。

苏栀重新戴上面罩,走到桌案前,打开了锦盒。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枚青铜印玺,印玺上刻着“海晏河清”四个字,印底还刻着一行小字:“沈氏青崖,字明远。”这是沈青崖的私印,当年沈家被抄斩时,严家翻遍了整个沈府,都没找到这枚印玺——因为沈青崖早就把它交给了苏晚卿。

“这枚印玺,是沈家商路的凭证。”苏栀说,“只要有它,就能调动沈家分布在海外的所有商号。严家找了它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个。”

林鹤年拿起印玺,入手冰凉。印玺的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当年沈青崖与他比剑时,不小心被他的剑劈到的。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在沈家的后花园里,拿着木剑比武,笑得像个傻子。

“严家最近在查什么?”林鹤年问。他知道,严家既然已经盯上了他,就不会善罢甘休。

苏栀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回过头,压低声音说:“他们在查‘檀香’。当年抄斩沈家的那天晚上,宫里也烧了檀香,和今天你书房里的一样。我怀疑,当年的事,和宫里的那位有关。”

“宫里的那位?”林鹤年皱起眉头。当今太后是严家的女儿,当年沈青崖被抓,就是太后下的懿旨。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太后和严家联手策划的?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苍白:“老爷,不好了!严家的人来了,说要搜查府里,找……找一枚青铜印玺!”

林鹤年和苏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凝重。苏栀迅速走到屏风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粉末,撒在地上。粉末遇空气即燃,冒出一阵青烟,青烟散去后,地上的檀香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后门走。”苏栀说,“印玺你收好,记住,千万不能让严家的人拿到。三天后,我会在城外的破庙里找你,给你带一样东西——能证明沈家清白的东西。”

林鹤年点头,把印玺塞进怀里。苏栀刚走到后门,又回过头,看着林鹤年,眼神复杂:“林先生,当年我姐姐临死前,还在念着你的名字。她说,你是个好人,让我千万别连累你。”

林鹤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苏栀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管家还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老爷,严家的人已经到前厅了,您快想想办法啊!”

林鹤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走到桌案前,重新拿起那本《海国图志》,翻开其中一页。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昨天写的字:“檀香起,故人归;印玺现,冤案平。”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香炉里。纸条很快被檀香点燃,烧成了灰烬。

“让他们进来。”林鹤年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倒要看看,严家的人,能在我林府里,找到什么。”

前厅里,严家的管家严福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脸上带着倨傲的神情。看到林鹤年走进来,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林先生,打扰了。我们接到线报,说有人把一枚青铜印玺藏在了您府里,特来搜查。”

林鹤年坐在严福对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严管家,我林府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不是谁想搜就能搜的。你们有太后的懿旨吗?”

严福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林先生说笑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只是例行检查而已。如果林先生心里没鬼,何必怕我们搜查呢?”

林鹤年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着严福:“严管家,二十年前沈家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当年严家也是这样,没有任何证据,就闯进沈府,说沈家通敌叛国。现在,你们又想故技重施,闯进我林府?”

严福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没想到,林鹤年会突然提起二十年前的事。“林先生,旧事就不用提了。”他说,“我们只是来搜查印玺的,只要找到印玺,我们立刻就走。”

“如果找不到呢?”林鹤年问。

严福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找不到?那就请林先生跟我们回严府,好好谈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家丁跑进来,对严福说:“管家,不好了!后院的柴房着火了,火势很大,已经烧到厢房了!”

严福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怎么会着火?快去救火!”

林鹤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知道,这是苏栀留下的后手——她在离开前,悄悄在柴房里放了易燃物,就是为了引开严家的人。

“严管家,看来你们今天是搜不成了。”林鹤年说,“还是先去救火吧,万一烧到了什么贵重物品,我可担待不起。”

严福狠狠地瞪了林鹤年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手下匆匆跑去后院救火。

林鹤年看着严福的背影,端起茶杯,却发现茶已经凉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后院的火光,心里默念:“青崖,晚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还沈家一个清白。”

书房里的檀香,不知何时又浓了起来。这一次,是他惯用的印度老山檀,清润绵长,像浸了月光的溪水,缓缓流淌在空气里。林鹤年知道,苏栀说的没错,檀香再起,故人归矣。而这场牵扯了二十年的恩怨,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青铜印玺,放在月光下。印玺上的“海晏河清”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林鹤年的指尖轻轻抚过印玺,仿佛看到了沈青崖和苏晚卿的笑脸,看到了他们少年时的模样,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乱葬岗上的鲜血,和那枚攥在苏晚卿手里的玉佩。

“等着我。”林鹤年轻声说,“我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后院的火光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天。林鹤年知道,严家不会善罢甘休,三天后的破庙之约,必定是一场鸿门宴。但他不怕,因为他手里握着沈家的希望,握着那枚能揭开真相的印玺,更握着二十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初心。

檀香袅袅,萦绕在他的身边,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林鹤年闭上眼,仿佛听到了沈青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鹤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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