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日常生活在一种紧绷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度过。课程虽然照旧,但那段被强行植入的记忆,如同投入意识深潭的巨石,其冰冷的涟漪仍在两人心底无声荡漾。
埃德里克将自己更多地关在有求必应屋或宿舍里,面前摊开着《心灵之镜》和那些古老手稿。他试图将脑海里不受控制回放的记忆碎片归类为“研究素材”——蜘蛛尾巷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酒精气、女人眼中麻木混着绝望的疯狂、男人粗野的怒吼、还有那个蜷缩在角落、抱着缺胳膊玩偶、用沉默当盾牌的瘦小黑发男孩。观察,分析,利用。这才是他该做的,是他行事的原则和赖以生存的逻辑。
然而,一种并非源于理性计算的情绪在他心底涌动。
那不是同情,埃德里克从不同情任何人。这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认知。他认知到了西弗勒斯·斯内普那身尖刺与毒液之下,所掩盖的是一片被何等彻骨寒意冰封的荒芜冻土。那份在绝望中仅能向铁栏外零碎星子借光的孤独……
(研究,这只是深入研究的一部分。)他试图说服自己,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一个更私密的角落。
(有得到过像样的、专属的礼物吗?)这个念头突兀地闪现,伴随着手指无意识的敲击。圣诞节……对于那个蜘蛛尾巷的小男孩而言,恐怕只是又一个寒冷、被忽视、甚至可能伴随着更多辱骂和失望的日子。虽然他自己小时候日子也很不好过,但埃德里克清楚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恐怕没有陪伴只有孤独。他没办法给陪伴,他也不会需要,但他可以给送一份礼物。
几乎是这个想法浮现的瞬间,一个决定已然形成,清晰而坚定,甚至没有给他权衡利弊的时间。
他要给送一份礼物!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容置疑,以至于他那惯常的、精于计算的风险评估机制像是被短暂地屏蔽了。
没有“可能触怒他”的警告,没有“破坏平衡”的忧虑,没有“回报不确定”的衡量。那些他赖以生存的行事原则,在此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隔绝在外。他的意识核心像被某种更原始、更直接的东西驱动着,回避了所有关于后果的深思。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一种必须去完成的确认,至于为什么“必须”,他拒绝深究。
(必须是他潜意识里需要或曾经珍视的,但又绝不能是软弱的。必须与他灵魂的某个隐秘角落共鸣,但又绝不能是明显的讨好。)他的思维飞快地运转起来,但全部集中在“送什么”和“如何送”的技术层面,完美地避开了“为何要送”这个核心的、危险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全力调动起观察力和逻辑分析力,梳理着所有关于斯内普的碎片信息:他的魔药才华、他的藏书偏好、他那次主动展示的记忆、他偶尔在魔咒或古老魔法领域流露出的偏执、他对那孩子笨拙却决绝的保护……以及,记忆中那个缩在储物间里,透过破窗铁栏,望向夜空零碎星子小声念咒的男孩。
(星空?)
埃德里克猛地睁开眼。他想起了更多!斯内普在霍格沃茨读书时,是魔药和黑魔法天才,但他也曾是魔咒俱乐部的成员?而天文课……斯内普的成绩似乎也极为优异。那片星空,或许曾是他逃离蜘蛛尾巷令人窒息的现实唯一能触及的、纯净、浩瀚、永恒且不会伤害他的存在。
答案呼之欲出——那是他绝望童年中,唯一一扇通向远方和美好的窗。
而他后来的人生,沉溺于魔药的复杂、黑魔法的力量、以及现实的权谋与背叛,那片星空,恐怕早已被他视为一种软弱可笑的幻想,深深埋藏甚至刻意摒弃了。
(就是它了。)
埃德里克立刻行动起来,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自身审视的急切。他没有去对角巷的商店,那里买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回到了有求必应屋,脑海中清晰地构想着需求:“一个可以制作精密魔法道具的工作室,拥有所有必要的炼金工具和材料。”
房间应声而变。埃德里克沉浸其中,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工作——精密、复杂、充满挑战性的魔法制作。他选取了最纯净的水晶粉末、融合了秘银丝线、注入了能稳定引导魔力、并对外界魔力波动产生极其细微感应的复杂符文序列。他做得极其专注,要让成品的效果远超普通炼金制品。他要制作的,不是一个温馨的装饰,而是一个冰冷的、精密的、能与灵魂深处那片被遗忘星空共鸣的仪器。他将全部精神投入其中,让制作的繁琐和专注占据思维的每一个角落,不给那个关于“原则”的诘问留下丝毫缝隙。
圣诞节当天清晨,地窖走廊空无一人。埃德里克将一个朴素的黑曜石小盒子(本身就是一个微弱的魔力屏蔽装置),放在了斯内普办公室的门前。盒子里没有卡片,没有署名,他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这份礼物来自于他,包括西弗勒斯 斯内普。
他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迅速转身离开,隐匿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只需要确保收到。
门内,西弗勒斯·斯内普正被一阵熟悉的阴郁情绪所笼罩。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皱紧眉头,带着极大的不耐烦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石地板,以及地上那个孤零零的黑曜石盒子。
斯内普的警惕瞬间提到最高。他用魔杖仔细检查了数遍,确认没有任何恶咒、毒药或窥探魔法后,才极其谨慎地用漂浮咒将盒子带回室内。
他盯着盒子,脸上充满了怀疑和厌恶。(布莱克伍德?还是哪个愚蠢的、试图巴结他的学生?或者是某个敌人的陷阱?)
他几乎想直接把它扔进壁炉里。
但最终,一种极其烦躁的好奇心(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驱使他用魔杖挑开了盒盖。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香气扑鼻。
盒子里,深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水晶片。它薄如蝉翼,通体剔透,内部却用极其精密的炼金手法,蚀刻浓缩了一幅微缩的、正在缓缓流转的立体星图。
星辰并非静止,而是按照某种极其玄奥的规律缓缓运行、生灭,发出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点点辉光。更奇妙的是,斯内普能感觉到,这星图似乎与外界真实的星空存在着某种细微的感应联动,甚至能隐隐反馈出他自身那庞大却晦暗的魔力波动,让内部的星辰运转产生极其精妙的相应变化。
它冰冷,精密,复杂,像一件完美的炼金仪器,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装饰,没有任何直白的情感表达。
但在那冰冷精密的外表下,却蕴含着宇宙的浩瀚与宁静。
斯内普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攥紧了魔杖,指节泛白,像是要攥住那些突然涌上来的记忆:储物间的黑暗里,他抱着缺了胳膊的玩偶,透过铁栏望星,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惊走那点仅有的、不会熄灭的光亮。那是他童年里唯一没被污染、没被夺走的东西,也是他后来逼着自己遗忘的、视为软弱象征的奢望。
一股极其汹涌、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酸涩而滚烫。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着桌子,肩膀绷得紧紧的,手指用力攥紧了魔杖,指节泛白。
他以为没人记得。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甚至鄙弃那份幼稚的寄托。
可那个心思深沉得可怕的小巨怪……那个窥破了他最不堪记忆的布莱克伍德……竟然用这样一种方式,将这片被他亲手埋葬的星空,以一种更冰冷、更精密、更永恒的方式,重新捧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只有一片无声运转的、只属于他的宇宙。
这份“理解”太精准,太冷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层层叠叠的心理铠甲,直抵那个从未被温暖过、也拒绝被触碰的角落。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枚星图运行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如同叹息的魔法嗡鸣。
过了很久很久,斯内普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最终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近乎触碰易碎品般,拈起了那枚冰冷的水晶星图。
它在他指尖微微闪烁,内部的星辰缓缓流转,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中,仿佛在那里点燃了一片微小的、冰冷的星河。
他没有说谢谢,也不可能说谢谢。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那枚星图放进了他黑袍最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通常只放着最关键的魔药、魔杖,以及……或许还有一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
他什么也没说。
但地窖里那终年不化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被那片微缩的、冰冷的星河,驱散了一丝丝。
而躲在走廊阴影里的埃德里克,直到感知到斯内普收下了礼物,并且没有立刻把它毁掉之后,才真正地、无声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他转身悄然离开,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许,却依旧刻意不去细想这轻松感源于何处……
他知道了。礼物送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