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魔药,每一寸都浸透着苦艾与龙肝的涩味,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紧绷。
羊皮纸堆叠的阴影里,西弗勒斯·斯内普指间的羽毛笔第三次在同一个单词上停滞,墨迹在“愚蠢”一词上晕开,如同他此刻难以聚焦的思绪。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门扉——那扇将内外世界隔绝的橡木门板,此刻竟像一面映照心绪的镜子,既反射着对某种规律性打扰的抗拒,又隐约映出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焦躁的期待。
是的,他几乎能预感到那即将响起的、如同精密钟表般准时的叩门声,仿佛只有将那令人烦扰的“悬而未决”彻底摊开,才能终结这该死的、黏稠的等待。
来了。
三声叩响,克制而准确,划破寂静。
斯内普的脊椎瞬间绷成一条直线,黑袍下的肌肉微微收缩。他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暗流,声音从喉间挤出,刻意维持着惯有的冷硬:“进来。” (看看这次,这只小毒蛇又要吐出怎样的信子。)
门被推开。埃德里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携带往日那些厚重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典籍屏障,只拿着几张轻薄的羊皮纸。
埃德里克的脸色是一种精心调制的苍白(得益于胸口未散的闷痛和清晨反复用冰冷毛巾敷面的“辅助”),步伐比平时慢了半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虚弱”。
然而,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清亮得惊人,看向斯内普时,里面不再有之前那种令人不适的、灼热的“崇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刻意划清界限的疏离恭敬——像一只曾被无意中伤、如今学会了保持安全距离,却依旧警惕的幼兽。
“教授,”他停在门口,脚跟精准地落在距离办公桌至少五步远的地毯边缘,如同站在一道无形的结界之外,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关于上次‘魔力流体动力学’的推导,我重新进行了验算。这是修正部分,请您过目。”他举起羊皮纸,手臂伸直,动作规范如同递交军情文书,静候着明确的指令。
斯内普黑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审视——那刻意表现的“疏离”,那无法完全掩饰的“虚弱”,尤其是那泾渭分明的界限感。
这本是他一直以来的要求,可此刻,结合昨天那场意外和自己那道失控的魔咒,这种过于规范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却更为尖锐的控诉,让他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不受控制地又往深处扎了几分,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烦躁。
沉默在弥漫着药味的空气里膨胀,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几秒后,他才略显僵硬地、几乎是抗拒地抬了抬下巴:“放桌上。” 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擦过粗糙的木头。
埃德里克依言上前,步伐稳定,将羊皮纸轻轻放在桌角远离斯内普手边的位置,动作规矩得如同执行某种仪式,指尖没有触碰任何多余的东西。放下后,他立刻后退,步伐甚至比来时更迅捷一丝,精准地退回那五步远的“安全线”后。
斯内普没有立刻去看那份羊皮纸,他的目光依旧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剥离出任何伪装的痕迹,或一丝隐藏的怨怼。办公室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近乎凝滞的张力。
“你的伤,”斯内普突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仿佛这几个字是裹着砂砾,从他紧绷的喉间艰难碾磨出来的,“庞弗雷夫人怎么说?” 问出这句话似乎耗费了他不小的力气,他立刻将视线转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变幻不定的光芒比埃德里克的脸更值得研究。
埃德里克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睫毛如蝶翼般轻颤,随即垂下眼帘,避开了斯内普(虽然已转开)的视线,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只是些淤伤,夫人说休息几天便好。谢谢教授关心。”他表现得就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种云淡风轻,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接受,反而更衬得斯内普昨日的惊愕与烦躁是如此过激和……有失风度。
斯内普的下颌线绷紧,几乎能听见牙关咬合的细微声响。他厌恶这种氛围,厌恶这种仿佛欠了债、却被债主以“无需偿还”的姿态推开的感觉。他甚至开始怀念之前那种令人火大的、直白的纠缠,也好过现在这种……无声的、却更令人心烦意乱的“懂事”与“划界”。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被无形蛛网缠绕的沉默,也为了驱散胸腔里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一丝异样,更为了将对方的“兴趣”重新引导回他自以为绝对可控的、安全的、纯粹的“学术”领域——斯内普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他自认为足够高深、足够消耗对方全部精力、且对方本就好奇的话题。
他猛地转开视线,看向桌面上那本合着的、书角卷边的《高级魔药制作》,声音重新变得冷硬,试图找回熟悉的掌控感,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尖锐刻薄,更像是一种公事公办、急于摆脱现状的语气:
“看来你最近对……保护心智、抵御外部侵染的魔法模型很感兴趣?”他刻意用了非常学术化、甚至有些拗口的词语,“心智壁垒”、“外部精神力防御机制”, 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大脑封闭术”这个过于敏感和私密的词,仿佛那是一个禁忌的咒语。
埃德里克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甚至微微蹙起眉头, 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符合他年龄的困惑,仿佛不明白这位阴晴不定的教授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看似与他目前学业毫不相干的领域。
斯内普没有看他,继续用魔杖尖无意识地、带着些许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语速较快,像是在完成一项令人不快的差事:“如果你的论文质量能持续保持……至少达到‘勉强可以入眼’的水平,并且彻底停止那些毫无意义的、多余的行为……”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过埃德里克,确认对方明白他指的是哪些“行为”。
他顿了顿,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权衡着利弊,最终极其不情愿地、几乎是含糊地、快速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或许可以……在每周四晚上八点之后,抽出一刻钟时间,适当为你讲解一些……相关的、最基础的理论框架和入门原理。仅限于理论。” 他说得飞快,仿佛慢一秒就会被那无形的丝线彻底缠绕,无法脱身。
话音刚落,他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补充,语气重新变得严厉冰冷,像是在警告对方,但更像是在加固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但这不代表任何其他含义!更不意味着我会容忍任何愚蠢的提问或者实践的企图!如果你的作业出现任何下滑,或者让我发现你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 他的目光如同浸透了毒液的冰锥,“这一切立刻终止!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埃德里克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收紧,用力到骨节泛白,借助那细微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内心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冷静外壳的狂喜与胜利感。(他主动提出来了!)
埃德里克抬起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欣喜若狂的表情,反而是一种带着点谨慎和不确定的、符合他此刻“受伤虚弱且刚被严厉警告”人设的细微表情,眉头微蹙,嘴唇轻轻抿着,声音也放得较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
“我明白,教授。谢谢您……愿意指导。我会确保我的作业质量。”他表现得像是接受了一个沉重而充满不确定性的任务,而非一个梦寐以求、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机会。(不能表现得太急切,要让他觉得我仍在“畏惧”和“试探”中……)
斯内普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在他解读下更接近于被威慑住或者终于学会审时度势)的样子,心头那点别扭和烦躁似乎被一种微妙的、掌控局势的错觉覆盖了一丝。(看来必要的警告和界限划分是有效的。) 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像是驱赶一只终于不再构成直接威胁的昆虫:“现在,出去。周四晚上,准时。迟到一秒钟,就永远别再踏入这里提及此事。”
“是,教授。”埃德里克微微躬身,幅度标准得如同量角器量出,然后转身,脚步依旧保持着那份“虚弱”与“克制”离开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门关上的瞬间,埃德里克背对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木门,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谨慎和虚弱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压抑却依旧炽热灼人的如愿以偿,那光芒在他蓝灰色的眼底跳跃,几乎要燃烧起来。
而办公室内,斯内普看着那扇已然关紧、仿佛将一切纷扰都阻挡在外的门,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绷紧。他抬手,用力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仿佛有锥子在钻刺的太阳穴,然后重重地靠向坚硬的椅背,长长地、复杂地吁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他无法判定这个决定是明智还是愚蠢,理智的警报仍在尖鸣,警告他这可能是在亲手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但某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冲动,却又迫使他需要一种方式来打破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对峙僵局,并将这脱轨的事态重新纳入自己熟悉的、以知识和力量为主导的轨道。
他固执地,甚至可以说是自欺欺人地认为,将对方的注意力牢牢禁锢在高深枯燥、需要绝对专注和逻辑的理论层面,总比放任其在那些令人极度不适的、不可控的“情感试探”和“物理接近”的泥沼中打滚要安全得多,也……更符合他作为引导者和掌控者的身份。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坚定地,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