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如同一条不断延伸的藤蔓,倔强地向着州府方向挺进。夯土的石硪声、民夫的号子声、车轮碾过新路基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的进行曲,回荡在西境广袤的土地上。陈野隔三差五就去工地上转悠,看着那日益宽阔平坦的路基,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一样舒坦。
“快了,再有个把月,就能跟州府那边的官道接上了!”老王头拿着炭笔在牛皮纸上比划着,脸上满是工程即将竣工的兴奋。
陈野点点头,目光却投向了更远处:“路通了,咱们这些‘土疙瘩’,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他说的“土疙瘩”,自然是指云漠县和黑水城鼓捣出来的各种特产。红薯及其加工品自不必说,如今已是两县百姓的命根子和重要财源;“漠北红”辣酱靠着霸道的风味,在西境军中和小范围商路里打出了名头;改良后的羊毛制品色泽更鲜亮,质地更柔软;甚至张铁臂那边,也开始尝试打造一些兼具实用和美观的铁器,比如带云漠标记的精致小刀、坚固耐用的马镫等。
光自己觉得好不行,得让市场认可,让更多人看到价值。陈野琢磨着,得搞个“展销会”,把西境的实力和潜力,亮晃晃地摆出来。
“办个‘西境品鉴会’!”陈野在县衙会议上拍板,“把咱们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邀请州府的官员、有头有脸的商人,甚至……看看能不能请动京里来瞧瞧热闹的!”
刘明远有些迟疑:“大人,此举是否过于招摇?树大招风啊……”
“怕个球!”陈野浑不在意,“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来的家当,还不能显摆显摆了?就是要让那些人看看,咱们西境不是只会伸手要饭的穷亲戚,咱们也能掏出真金白银的好东西!”
说干就干。云漠县和黑水城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苏芽负责统筹所有参展物品,精益求精,连装辣酱的陶罐都要求绘上独特的漠北风情图案;老王头带着工匠赶制展台、货架,力求简洁大气;张铁臂更是憋足了劲,要打造几件“镇场子”的精品铁器;连被“招安”的疤脸熊,都主动带着一帮改邪归正的兄弟,负责起会场外围的安保和秩序维持。
黑皮的情报网则全力开动,不仅将品鉴会的请柬送往州府各大衙门和知名商号,还通过各种渠道,将风声巧妙地向京城渗透。重点强调了“亩产千斤之神粮”、“驱寒开胃之功勋辣酱”、“塞上软黄金之羊毛”以及“化腐朽为神奇之煤铁技艺”。
消息传出,果然引起了不小反响。州府那边反应不一,有好奇的,有怀疑的,也有不屑一顾的。而京城,某些人的反应则更为微妙。
首辅李嵩府邸书房内,烛光摇曳。李嵩看着幕僚汇总来的关于西境品鉴会的消息,眉头紧锁。
“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他将纸条拍在桌上,语气带着惯有的鄙夷,“什么神粮、辣酱,不过是边陲小吏弄出来的奇技淫巧,也敢登大雅之堂?还想邀请京官?真是痴心妄想!”
幕僚低声道:“阁老,听闻陛下对此似乎略有耳闻,还问了司农寺几句关于那‘红薯’之事……”
李嵩眼神一凛,冷哼道:“陛下仁厚,难免被这些巧言令色之徒所惑。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岂能坐视此等歪风滋长?必须让陛下看清其虚妄本质!”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去,请王御史过来一趟。”
数日后,就在西境品鉴会紧锣密鼓筹备之际,一队人马护送着几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车,悄然抵达了云漠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吃过瘪的冯御史,以及他带来的几位“专业人士”——司农寺的一位主事,太仆寺的一位丞官,还有两位在京城以品鉴美食、甄别器物着称的“清流名士”。明面上是“听闻西境物产丰饶,特来观摩学习”,实则是李嵩派来“挑刺找茬”的先锋。
陈野接到通报,嘴角一咧:“哟呵?送脸上门来了?欢迎!热烈欢迎!”
他亲自到城门口迎接,脸上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仿佛跟冯御史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冯大人!各位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敝县蓬荜生辉啊!路上辛苦,快请进城歇息!”陈野热情得近乎夸张。
冯御史看着陈野那毫无芥蒂的笑容,心里反而有些发毛,干巴巴地回礼:“陈县令客气了,我等奉……咳咳,慕名而来,叨扰了。”
那几位京官更是端着架子,眼神里带着京城人看乡下土包子的优越感。
陈野也不在意,直接将他们安置在驿馆,好酒好菜招待,绝口不提品鉴会之事。直到第二天,品鉴会正式开幕,才“恰好”邀请他们一同前往观礼。
品鉴会的会场设在黑水城新整修过的集市广场上。虽然条件简陋,无法与京城的繁华相比,但布置得井然有序,充满了边塞特有的粗犷与活力。一个个摊位上,物品琳琅满目:
· 粮食区: 堆积如山的各品种红薯(烟薯、紫薯、白薯)、红薯干、红薯粉条、甚至还有用红薯酿造的、色泽清亮的“地瓜烧”;
· 调味区: 各种规格的“漠北红”辣酱,从未过滤的粗犷原酱到精心调配的礼品装,香气扑鼻;
· 纺织区: 色彩斑斓的羊毛线、厚实柔软的羊毛毯、织工细密的毛呢布料,甚至还有几件用新布料做成的成衣;
· 工坊区: 张铁臂打造的寒光闪闪的刀剑、结实耐用的农具、造型别致的铁壶、以及那架引起了不小轰动的水力纺纱机模型;
· 综合区: 还有老王头做的改良版曲辕犁、李水根设计的小型水车模型、甚至摆了几筐黑山出产的原煤和铁矿石……
整个会场人声鼎沸,来自州府和周边县城的商贾、士绅络绎不绝,对着各种物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大多带着惊奇和赞叹。
冯御史一行人走进会场,原本矜持的表情,在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红薯和听到周围人关于其产量的议论时,就开始有些绷不住了。那位司农寺的主事更是忍不住走到红薯堆前,拿起一个掂量,又掰开仔细观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陈县令,这……这红薯,当真能亩产千斤?”主事的声音带着颤抖。
陈野笑眯眯地拿起一个烤得焦香的烟薯递过去:“大人尝尝?光说不练假把式。这东西好不好,得进了肚子才知道。”
那主事迟疑了一下,接过红薯咬了一口,顿时,香甜软糯的口感让他眼睛瞪得溜圆!他顾不上烫,又连啃了几口,含糊道:“妙!妙啊!此物……此物若真能如此高产,实乃我大炎之福,万民之幸!”
旁边那位太仆寺的丞官,则被色彩鲜艳的羊毛制品吸引,用手反复摩挲着毛毯,感受其柔软与厚实,又看了看标价,惊讶道:“此等品质的毛毯,竟如此价廉?”
苏芽在一旁微笑着解释:“回大人,这是我们改良了纺车和染色技术,成本得以降低。西境苦寒,百姓若能以此御寒,便是功德。”
两位“清流名士”起初还端着架子,对辣酱之类“俗物”不屑一顾,直到被赵虎“热情”地请到辣酱品尝区,硬塞了一小块蘸了辣酱的馍馍。
“唔!!”其中一位刚入口,就被那霸道的辣味冲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眼泪都飙出来了。另一位数息之后,却缓缓舒出一口气,眼中放光:“痛快!辛辣醇厚,回味无穷!此物佐餐,必能大开脾胃!不知……不知作价几何?”竟是当场就想购买。
冯御史看着自己带来的人,一个个从最初的挑剔、质疑,变成现在的惊叹、询价,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强撑着走到那水力纺纱机模型前,挑剔道:“此物看似精巧,然则哗众取宠,于国于民,有何实用?”
早就守在旁边的老王头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这位大人,话不能这么说!这机器要是真造出来,一台能顶几十个纺妇!能让咱们西境的羊毛更快变成布匹,老百姓就能多挣点钱,多买点盐铁!这咋就没用了?”
冯御史被一个老工匠顶撞,气得胡子直抖:“刁民!放肆!”
陈野适时地走过来,打圆场道:“冯大人息怒,老王头就是个直肠子。不过这机器嘛,有没有用,光靠嘴说不行。”他指着不远处实际已经在小规模试运行的一台小型水力纺纱机(利用一条小支流驱动),“您看,那边已经用上了,效率如何,一目了然。”
只见水流带动轮叶,通过一系列齿轮传动,十几个纱锭飞快旋转,洁白的羊毛纱线源源不断地被纺出,旁边只有一个半大孩子看着,添加羊毛。其效率,确实远超传统手摇纺车。
冯御史张了张嘴,看着那飞转的纱锭和轻松的孩子,那句“奇技淫巧”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就在这时,会场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护卫着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径直驶入了会场!
马车停稳,车帘掀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绯袍的中年官员,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惊呼:“是……是孙公公!陛下身边的孙公公!”
来人正是与陈野有过数面之缘、收过不少“土仪”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孙德胜!
孙公公的到来,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让整个会场瞬间沸腾!连冯御史等人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宫里的太监总管之一,会亲自来到这西境边陲!
陈野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容更盛,快步迎了上去:“孙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孙公公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尖细的嗓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陈县令,咱家是奉陛下口谕,特来瞧瞧你这西境品鉴会,看看咱们陈爱卿,又弄出了什么利国利民的新鲜玩意儿!”
“奉陛下口谕”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劈在了冯御史等人心头!皇帝竟然关注着这里?!他们之前的所有挑剔和质疑,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孙公公在陈野的陪同下,饶有兴致地逛起了会场。他尝了烤红薯,赞其“甘甜养人”;看了羊毛制品,夸其“惠及百姓”;品了“漠北红”,被辣得直抽气却连声说“够劲,边军儿郎必然喜欢”;甚至在张铁臂打造的精品腰刀前驻足良久,轻轻弹了弹刀身,听着那清越的嗡鸣,点头道:“好铁!好手艺!”
最后,他站在那台运行着的水力纺纱机前,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巧夺天工,利民实器!陈县令,你真是……总能给陛下,给咱家惊喜啊!”
孙公公的每一句称赞,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冯御史等人脸上。他们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逛完一圈,孙公公当众宣布:“陈县令治理西境,卓有成效,所产之物,皆有利于国计民生。咱家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明陛下!这些‘土产’,咱家也要带一些回去,让陛下和宫里的贵人们,也尝尝鲜,见见世面!”
此言一出,等于给西境品鉴会和所有产品,做了最权威的背书!在场的商贾们彻底疯狂了,争先恐后地涌向各个摊位,下单订货,生怕晚了就抢不到这“御前挂过号”的紧俏商品。
冯御史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彻底办砸了,不仅没找到陈野的茬,反而成了对方扬名的垫脚石。他带着那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京官,灰溜溜地提前离开了会场,连招呼都没敢跟陈野打。
品鉴会取得了空前成功!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云漠县和黑水城的仓库几乎被搬空,预期的收入远超想象。更重要的是,“西境品牌”一炮而红,名声直接传到了皇帝耳中。
当晚,庆功宴上,众人欢欣鼓舞。赵虎抱着酒坛子,咧着大嘴傻笑:“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看那帮京官老爷吃瘪的样子,比三伏天吃冰还爽!”
苏芽也小脸通红,兴奋地规划着扩大生产的事宜。
刘明远端着酒杯,由衷地对陈野道:“大人,此次品鉴会,名利双收,更是狠狠挫了李嵩那边的锐气,下官佩服!”
陈野喝了一口辛辣的“地瓜烧”,咂咂嘴,眼神却异常清醒:“别高兴太早。孙公公这次来,是好事,也是催命符。咱们现在算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李嵩那老小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望向京城方向,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和跃跃欲试:
“接下来,恐怕真要进京,去会会那帮……‘自己人’了。”
窗外,星火点点,那是新辟的田地里,百姓们趁着夜色引渠浇灌的火把。这片土地积蓄的力量,已然引起了最高处的注视,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陈野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更加炽烈的火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