阀门转动发出的吱嘎声,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哀鸣,在这片浸泡在冰冷海水与死寂中的废墟里刺耳地回荡。每一圈都耗费着我所剩无几的力气,锈蚀的金属摩擦着掌心,留下暗红色的痕迹,与脚踝处那几道泛着幽蓝的抓痕遥相呼应,共同诉说着这具身体的残破与非人。
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泄压声,厚重的气密门向内滑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更加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金属锈蚀和某种陈年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后是彻底的黑暗,只有我身上尚未完全平息的、微弱的幽蓝脉络,提供着些许可怜的照明。
我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完全被海水灌满的对接舱。浑浊的水面几乎触及舱顶,漂浮着各种杂物。那艘小型深潜器——“墨影”号,正如我之前惊鸿一瞥所见,被几根扭曲变形的金属支架卡在舱室中央,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金属蜻蜓。它的流线型外壳上有几处明显的凹痕和刮擦,舷窗漆黑,看不出内部状况。
希望渺茫。
但我没有选择。日记本里“守墓人”的警告,脚踝上冰冷的抓痕,还有脑海中那个不断重复的、指向海沟最深处的坐标,都在驱使我向前。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潜入浑浊的海水中。
水下能见度极低。我摸索着靠近“墨影”号,手指划过它冰冷的外壳。找到侧面的紧急入口,是一个手动旋转的圆形舱盖。尝试转动,纹丝不动,似乎从内部锁死了,或者被水压卡住。
绝望再次涌上。
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我体内那股幽蓝的力量,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困境,再次不安地躁动起来。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将手掌按在了那冰冷的舱盖上。
集中意念。不是破坏,是……感知,是链接。
如同在“祖荫”门口那次一样。
嗡……
一股微弱的电流感从掌心蔓延开。幽蓝的脉络在我手臂上亮起,如同细小的闪电,钻入舱盖的缝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响动从内部传来。
舱盖的锁定,松开了!
我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这非人能力的来源和代价,用尽全身力气再次转动阀门!
这一次,虽然依旧沉重,但舱盖缓缓旋开了!
一股封闭已久的、带着仪器冷却剂和塑料味道的空气涌出。我立刻钻了进去,反手将舱盖重新拧紧,隔绝了外面的海水。
“墨影”号内部一片狼藉。控制台屏幕碎裂,各种零件散落在地,座椅歪斜。显然在“归墟”毁灭的冲击中受损严重。我快速检查了一遍。能源指示灯完全熄灭,主控系统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冰冷的金属棺材。
完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驾驶椅上,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难道真的要在这里,伴随着这深海坟墓,一点点耗尽最后的光和热?
不。
我不能放弃。
林静语用生命留下的警告,那个神秘声音提示的“引导信标”,还有我体内这个该死的、却又一次次在绝境中带来一线生机的“零号”力量……
我猛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如果……如果“墨影”号的系统只是能量中断或者核心受损,而不是彻底毁灭……如果我的力量,能像打开舱盖那样……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中成型。
我再次将手掌,按在了布满裂纹的主控台上。
闭上眼睛,摒弃所有杂念。不再抗拒,而是主动去引导、去拥抱体内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力量。想象着它如同数据流,如同能量,注入这艘死寂的潜航器。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皮肤下脉络的躁动和太阳穴的刺痛。
但我不放弃,集中全部意志力。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线路接通般的酥麻感,从主控台反馈到我的掌心。
有戏!
我更加努力地集中精神,将那股力量持续输出。
嗡……
主控台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垂死心脏重新跳动的嗡鸣。
啪!
一盏最基础的、红色的应急照明灯,在头顶猛地亮起!昏暗的光芒,勉强照亮了狭小的驾驶舱!
紧接着,面前那块最大的、碎裂的主屏幕,闪烁了几下,竟然也亮了起来!虽然布满了雪花和干扰条纹,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系统自检信息滚过!
【……备用能源……连接……不稳定……】
【……推进器……部分失效……】
【……导航系统……损坏……】
【……生命维持……最低限度……】
它活了!虽然残破不堪,但它活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疲惫!我几乎要哭出来!
但没等我高兴多久,主屏幕上的图像猛地一阵剧烈扭曲!
雪花散去,出现的却不是系统界面。
而是一张脸。
一张我熟悉到毛骨悚然的脸。
墨老太太的脸。
但不再是威严或疯狂,而是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由不断流动的0和1组成的、半透明的数据形态。她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数据旋涡,正透过屏幕,冰冷地“注视”着我。
一个合成的、毫无情感起伏的、却带着她特有语调的声音,从破损的扬声器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你……果然……做到了……”
“比我预计的……还要快……”
“很好……‘钥匙’……终于……成熟了……”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没死?!或者说,她的意识,真的以数据形态存在了下来?!就在“归墟”的系统里?!
“你……”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不必惊讶……”数据构成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归墟’……本就是我意识的……延伸……备份……”
“现在……带我去……‘源初之地’……”
“完成……我们……共同的……进化……”
屏幕上的数据脸孔猛地放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数据压迫感,试图强行连接我的意识!
我猛地向后一仰,撞在椅背上,拼命抵抗着那股无形的入侵!
“休想!”我嘶吼着,体内“零号”的力量本能地爆发出来,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微弱的、不断闪烁的幽蓝力场,抵挡着数据的侵蚀!
“抗拒……是徒劳的……”墨老太太的数据面孔扭曲着,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你是我创造的……你的核心代码……有我留下的……后门……”
更强的数据流冲击而来!幽蓝力场剧烈波动,仿佛随时会破碎!
头痛欲裂!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即将被彻底控制的瞬间——
我猛地想起了林深给我的那根金属抑制剂!他说是最后的手段!
我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根冰冷的金属管,想也不想,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按下!
噗嗤!
冰凉的液体瞬间注入血管!
一股极其强烈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所有的感知——痛苦、恐惧、力量的躁动——都在飞速离我远去!意识像被扔进了绝对零度的冰窖,变得迟缓、麻木,最后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
……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又仿佛是一个世纪。
我猛地惊醒过来。
不是自然的苏醒,而是被一种极其尖锐、急促的警报声强行拉回现实的!
【警告!侦测到高能物体快速接近!】
【警告!结构完整性受损!】
【警告!深度:米,持续下潜!已超过安全极限!】
我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墨影”号的驾驶椅上。主屏幕上的数据连孔消失了,只剩下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信息和外部摄像机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实时画面——
深海。极致的黑暗。只有“墨影”号自身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永夜,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而就在光柱的边缘,数个庞大、扭曲、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深海畸变体般的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游弋、靠近!它们有着苍白的、覆盖着鳞片或角质层的皮肤,长着巨大的、没有瞳孔的发光复眼,和如同触手般挥舞的、布满吸盘的肢体!
“守墓人”!
它们来了!不止一个!
“墨影”号正在自动驾驶?朝着那个坐标下潜?!是墨老太太的意识在控制?还是抑制剂的效果过后,我的身体本能地执行了最终指令?
没时间思考了!
一只“守墓人”猛地加速,巨大的、带着吸盘的触手狠狠拍打在“墨影”号的外壳上!
轰!
整个潜航器剧烈震荡!警报声更加凄厉!外部装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变形声!
【左侧推进器失效!】
【船体破裂!进水!】
冰冷的海水从裂缝中喷射进来!
我拼命抓住控制台,试图手动接管控制权!但系统似乎被锁死了,完全不听使唤!
又一只“守墓人”从侧面撞来!舷窗外的强化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它们要把我们撕碎在这里!
绝望中,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已经失效的金属圆盘——“引导信标”上。它依旧毫无反应。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嘀……
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有规律的电子音,突然从导航系统的某个备用频道里传了出来!
不是警报!是一种……定位信标的节奏?!
与此同时,主屏幕上混乱的警报信息中,一行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文字一闪而过:
【……检测到微弱友好信标信号……信号源:正下方……深度:米……匹配:“源初之地”坐标……】
正下方?快到目的地了?还有友好信标?
是谁?!
没等我细想,“守墓人”的攻击更加疯狂!它们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暴躁!
“墨影”号在连续的撞击下,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朝着无底深渊加速坠落!深度指示器上的数字疯狂跳动!
米!
米!
米!
到了!
就在深度达到米的瞬间!
所有的攻击,所有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守墓人”们发出一阵充满恐惧和敬畏的、无声的嘶鸣(我能通过某种奇异的感知“听”到),猛地停止了攻击,如同潮水般退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墨影”号也停止了失控的下坠,诡异地悬浮在了水中。
周围……一片死寂。
一种比深海本身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灵魂颤栗的死寂。
探照灯的光柱,不受控制地向下投射而去。
照亮了……
海底。
但不是寻常的海底淤泥或岩石。
而是一片巨大无比、无边无际的……
暗金色的、刻满了无法理解的、非人几何纹路的……金属平台。
平台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圆形豁口。豁口边缘闪烁着幽蓝色的、如同电弧般的能量纹路。
而那个所谓的“友好信标”的光源……
就来自豁口的正上方。
悬浮在那里的是……
一艘船。
一艘我无比熟悉的、流线型的、哑光黑的……
“永恒安眠”号。
老太太的葬礼飞船。
它静静地悬停在万米之下的地狱入口,船体完好无损,仿佛只是暂时停靠。
一道探照灯光,从飞船的腹部射出,精准地打在了摇摇欲坠的“墨影”号上。
像是在说: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