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香苑的院门，半掩着。
往日里总飘着浓重药渣味的小院。
如今被午后阳光一晒。
只剩下花草与泥土的干净气息。
院中石板小径上。
陈灵正扶着廊柱，缓缓做着一个奇怪动作。
她单腿站立，另一条腿慢慢抬起，又慢慢放下。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晃悠。
但她的小脸绷得很紧，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陈猛就站在她旁边，双手背在身后。
像个严厉教头。
“稳住，别晃。”
“哥，腿好酸。”陈灵放下腿，用手捶了捶。
“酸就对了，不酸不长力气。”陈猛递过去一杯温水，“歇会儿，咱们练下一个。”
这几日，陈灵身体好转得飞快。
从最初的站立，到扶墙行走。
再到如今能在院子里做些简单动作。
不过是七八天的功夫。
柳氏派来的丫鬟婆子，都远远站着。
不敢靠近，也不敢多嘴。
她们只是看着那对兄妹。
做着一套又一套她们看不懂的古怪操练。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骚动。
一个管事妈妈领着几个小厮。
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岁年纪。
穿着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衫，外面罩着名贵狐皮坎肩。
他身形清瘦，脸色是久不见日光苍白。
嘴唇没什么血色。
他一边走，一边用一块洁白手帕捂着嘴。
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沉的咳嗽。
他身后小厮。
一个捧手炉，一个背软垫，还有一个提食盒。
阵仗不小。
“见过三少爷，七小姐。”管事妈妈陪着笑脸上前行礼。
“默少爷听说七小姐大安了，特地过来探望。”
陈猛转身，打量这个所谓的“京城神童”。
他的堂弟，陈默。
陈默也正在看他。
陈默年纪虽小，举止却很沉稳，没有寻常孩童跳脱。
他将手帕收进袖中。
对着陈猛和陈灵，规规矩矩拱了拱手。
“三哥，七妹。”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气。
陈灵见到生人，有些怯怯躲到陈猛身后。
只探出半个小脑袋。
陈猛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有心了。小妹身子刚好，还在恢复，就不多留你了。”
这是很直接的逐客令。
陈默却像是没听出来。
他视线落在陈灵脸上，细细看了一会儿。
“七妹的气色，比传闻中好上许多。”他开口说，声音不大，却清晰。
“我来时，还听闻祖父请了张御医，说是七妹已能下地行走，起初我还不信。”
他说着，又咳嗽两声。
陈猛看他那副随时要被风吹倒的样子，眉头动了动。
这就是陈家引以为傲的麒麟儿。
读万卷书，却连站直了都费劲。
“信不信，人就在这儿。”陈猛语气没什么起伏。
陈默也不在意他态度，反而走近两步，好奇问。
“方才见七妹在练一种……奇特的功夫，是三哥教的吗？”
“强身健体罢了，算不上功夫。”陈猛说。
他扶着陈灵肩膀，让她重新站好。
“歇够了，咱们继续。今天教你个新东西。”
他完全把陈默当成了空气。
陈默也不生气。
反而真的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他挥了挥手，让身后下人都退到院门外等着。
“灵儿，你看我。”陈猛自己做了个示范。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吸气的时候，不要用胸口，要用肚子。”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旁观的陈默能清楚看到。
他胸膛没有怎么起伏。
反倒是他放着手的小腹，像吹气球一样，缓缓鼓起来。
“然后，憋住。心里默数三个数。”陈猛屏住呼吸。
“再慢慢地，用嘴巴，把气吐出去。吐得越慢越好，要把肚子里的气全部吐干净。”
他微微张开嘴，一股悠长的气息被缓缓吐出。
他鼓起的小腹也随之慢慢收缩，最后甚至微微凹陷下去。
整个过程，绵长而安静。
“看明白了？”陈猛问陈灵。
陈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来试试。”陈猛让她学着自己样子。
把小手放在肚子上。
“对，就是这儿。吸气，让哥哥的手感觉到你的肚子在用力。”
他将一只手掌，虚虚地放在陈灵的小腹前。
陈灵努力吸气，小脸憋得通红。
胸口剧烈起伏，肚子却没什么动静。
“错了。”陈猛很有耐心，“别着急。你想象一下，你的肚子里有个小皮球，你吸气，就是要把这个皮球充满。来，再试一次。”
他用手指，在陈灵腹部轻轻点一下。
“气要沉到这里来。”
陈灵在他的引导下，尝试好几次。
终于有一次，肚子微微鼓起来。
“对！就是这种感觉！”陈猛立刻给予肯定。
“保持住，然后慢慢吐气。”
陈灵听话地，撅起小嘴，努力往外吹气。
一旁的陈默，看得入了神。
他起初还觉得这动作滑稽。
可看着看着，表情就变了。
他看到。
陈灵每完成一次这样的呼吸，脸颊上的红润就似乎多了一分。
原本还有些急促的喘息。
也随着这奇特呼吸法，变得平稳、悠长。
他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一幕幕画面。
那是他三岁启蒙，五岁通读经史后。
开始翻阅的那些被父亲视为“杂学”的古籍。
其中一本残缺道家典籍上，曾有过关于“吐纳之术”的记载。
“食气者，神明而寿。”
“……吸气绵绵，深入丹府，呼气微微，出以口鼻……”
书上的文字，与眼前三哥所教的法门，何其相似！
那鼓起的小腹，不正是古籍中反复提及的“气沉丹田”吗？
那悠长的吐气，不就是“排除脏腑浊气”的法门吗？
陈默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半拍。
他看着陈猛的背影。
那是一个在他印象里，只知舞刀弄枪，不学无术的武夫。
可就是这样一个武夫。
却能让一个被御医判了死刑的妹妹起死回生。
还能随口教出这等疑似上古道家养生妙法。
这……怎么可能？
除非……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
除非，他这位三哥，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夫。
他是在藏拙！
他是一位身怀绝技的真正高人！
陈默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寻常武人，练的是外家筋骨皮。
可三哥这套东西，分明是直指内里的精气神！
他再也按捺不住。
等到陈灵又练完一轮。
被陈猛扶着去一旁休息时，陈默快步走了上去。
他走到陈猛面前，撩起衣摆。
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
额头结结实实磕在青石板上。
“请三哥教我！”
这一下，把陈猛和陈灵都弄懵了。
院门外候着的那些小厮和管事妈妈。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冲了进来。
“默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这可使不得！”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
陈默却跪得笔直。
他推开那些搀扶的手，只是定定看着陈猛。
“三哥，我自幼体弱，遍访名医，都说我是先天不足，肺气亏虚，是治不好的痨症。终日与汤药为伍，胸闷咳喘，从未有过一日舒泰。”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今日得见三哥指点七妹，方知天外有天。此等引气之法，玄妙非常，绝非凡俗武功。我愿拜三哥为师，只求三哥能传我一招半式，让我能如常人一般呼吸，便感激不尽！”
说完，他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
陈猛被他这番操作搞得有些无语。
什么引气之法？什么玄妙非常？
不就是个腹式呼吸吗？
增强一下核心，锻炼一下横膈肌，增加点肺活量而已。
怎么到了这个神童嘴里，就变成修仙秘籍了？
他看着跪地上，一脸“我已看穿一切你别装了”的堂弟。
有些头疼。
“你起来说话。”陈猛说。
“三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陈默很执着。
陈猛叹口气。
他算看出来了，跟这些脑回路清奇的古人，讲科学是讲不通的。
你越解释，他们脑补得越多。
“这法子，不是什么秘籍。”陈猛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就是一个呼吸的窍门罢了。没什么玄妙的。”
“对三哥来说是寻常窍门，对我而言，却是救命仙方！”陈默一脸恳切。
陈猛没办法，总不能真让他一直跪着。
“行了，你起来吧。”他松了口。
“你想学，我就教你。不过我可不是你师父。”
陈默一听，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恭恭敬敬又磕了个头。
这才在小厮搀扶下站起身。
陈猛也懒得再纠正他。
只是把刚才教陈灵的要领，又重复一遍。
“记住，吸气要深，感觉气一直沉到肚脐眼下面。呼气要慢，把身体里所有的废气都吐出来。就这么简单。”
陈默听得无比认真。
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吸气要深，意守丹田。
呼气要缓，排除浊气。
没错！
和古籍上记载的内功心法要诀，完全对得上！
三哥果然是高人！
他只是用最朴素的话，讲出了最深刻的道理！
陈默如获至宝。
他对着陈猛，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三哥指点。陈默告退，不打扰三哥和七妹修行了。”
说完，他带着他那群下人，行色匆匆走了。
那背影，竟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急切。
陈猛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修行？修什么行。
他转头对陈灵说：“走，咱们继续，争取今天能自己走十步。”
而另一边，陈默一回到自己院子。
立刻屏退了所有人。
他关上房门，学着陈猛的样子。
将手放在小腹上，开始尝试那种奇特呼吸。
他本就聪慧，记性又好，加上方才看得仔细。
没多久，就找到了窍门。
一股气流，被他深深吸入。
没有经过胸腔的挤压。
而是直接，沉甸甸地，落入他腹部。
他的小腹，微微鼓胀起来。
接着，他遵循着“呼气要缓”的要诀，用嘴缓缓吐出。
随着气息的排出。
他感觉到，那股常年盘踞在他胸口的憋闷、拥堵之感。
似乎也跟着这口气，被带出去了一丝。
一次呼吸结束，他非但没有觉得疲累。
反而胸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快感。
困扰他多年的剧烈咳嗽，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
陈默睁开眼，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有用！
真的有用！
他这位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看不起的武夫堂兄。
竟然真的是一位身怀上古养生内功的绝世高人！
陈默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抖。
他将陈猛教的那套呼吸法，在心里郑重命名为——龟息法。
取其“气息绵长，寿如灵龟”之意。
他盘膝坐在榻上，闭上双眼，再次开始练习。
这一次，他比方才更加虔诚，也更加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