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乌丸莲耶最小的儿子。
这个身份听起来尊贵无比,仿佛生来就该站在权力的顶端,俯瞰众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更像一个烙印,一个将我钉在冰冷祭坛上的诅咒。我是他最不被在意、最可以被随时舍弃的一个。
我的存在,或许只是他漫长生命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兴之所至的意外。
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浸泡在两种极致的液体里——母亲疯狂的眼泪,和父亲绝对的冷漠。
我的母亲,姓物部氏。
一个古老而带着凋零气息的姓氏,据说源自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堕落神明。她本不该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被乌鸦阴影笼罩的家族。
她是被父亲强抢来的。在我零碎拼凑起的传闻里,她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一个或许平凡却足以让她展露笑颜的男人。
然后,父亲出现了,像看中一件精美的瓷器,轻易地夺走了她,并且,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处理掉了那个碍眼的未婚夫。
从那以后,母亲就疯了。
我出生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破碎的她。
她有不同的状态,像月亮的阴晴圆缺,却远比那更加极端和可怕。
在她清醒的、短暂如同偷来的时光里,她是温柔的。
她会用那双和我一样,却盛满了哀愁与悔恨的猩红色眼眸看着我,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的怀抱很冷,带着泪水的咸湿气息。
她会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头发,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向我道歉:“对不起……秉文……我的孩子……妈妈不该打你……妈妈错了……”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那时的我,会贪婪地汲取这片刻的、扭曲的温暖,即使知道它转瞬即逝,如同阳光下很快就会蒸发的露珠。
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发病的时候。
那时的她,不再是那个会抱着我哭泣的脆弱母亲,而是化身为被仇恨和痛苦吞噬的复仇者。
她猩红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世界上最污秽、最令人憎恶的东西。
她会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骂我是“恶魔的孩子”,说我身体里流淌着“污秽肮脏的血”,是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种下的孽种。
这还不够。
她会抓起手边的一切东西——花瓶、烛台、甚至是她梳妆台上那把锋利的剪刀——疯狂地向我冲来。
她要杀了我。不是吓唬,是真正地、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想要终结我这个她眼中“罪恶”的证明。
我从小就学会了躲避。
在宽敞却阴森得如同古墓的宅邸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凭借着本能和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躲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袭击。身上常常带着青紫和伤痕,那不仅仅是训练所致,更多是来自赋予我生命的母亲。
而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乌丸莲耶,他对此视若无睹。
他得到了母亲,在她最美貌鲜活的时候强行折下,在她凋零疯癫之后,便如同丢弃一件玩腻了的玩具,将她连同我这个意外的“赠品”,一起遗弃在这座华丽的牢笼深处。
他从不来看我们,仿佛我们从未存在过。他的冷漠,比母亲的疯狂更让我感到寒冷。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将人视为无物的漠然。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下午。
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将庭院里枯寂的枝桠和远处的山峦都染成一片单调的、刺眼的白。宅邸里一如既往地死寂,只有寒风穿过古老窗棂时发出的呜咽声。
母亲又发病了。
不知是谁又在她面前提起了往事,或者仅仅是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再次吞噬了她。她尖叫着,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我,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嘴里是我早已听惯的、淬毒般的诅咒。
“恶魔!去死!和你那该死的父亲一起下地狱去吧!”
我转身就跑,赤着脚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奔跑。身后是她踉跄却疯狂的追赶声,剪刀划过空气,带起令人牙酸的尖啸。
我躲进了三楼尽头那间很少使用的起居室,试图藏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但她还是找到了我。窗帘被猛地扯开,她扭曲的脸庞和那闪着寒光的剪刀近在咫尺。
“抓住你了!小怪物!”
我向后跌倒,她扑了上来。我们扭打在一起,或者说,是我在徒劳地挣扎,躲避那一次次刺向我的利刃。
皮肤被划破,温热的血珠溅出来,落在冰冷的地板和我的脸上。空气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混乱中,我不知道是她自己脚下打滑,还是我挣扎时推了她一下,或许两者皆有。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撞开了那扇没有完全锁死的、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轻飘飘地跌出了阳台的栏杆,朝着楼下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坠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我愣了几秒,然后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身上被剪刀划破的地方还在流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暗红色的污渍。
我一步一步,有些踉跄地走到洞开的落地窗前,扶着冰冷的栏杆,向下望去。
楼下,洁白的雪地上,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姿势有些扭曲。她身下,大片的、刺目的鲜红正迅速地洇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巨大而妖异的红梅。
那红色是如此浓烈,与她身上素色的和服、与周围无垠的白,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雪花依旧不停地落下,试图温柔地覆盖那抹血色,却只是徒劳,反而让那红色显得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
我静静地看着。
奇异的是,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恐惧。心脏平静地跳动着,仿佛楼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只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的。
原来,那么疯狂、那么歇斯底里的一个人,死了之后,也可以这么安静啊。
安静得像这漫天飘落的雪。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阻碍,自然而然地生根——
或许,她骂得没错。
我确实是个怪物。
因为在此刻,看着生身母亲惨死在眼前,我内心感受到的,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而是一种……沉重的、却无比真实的……
解脱。
风雪更大了,卷着雪花扑打在我染血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我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楼下那幅由雪与血构成的、残酷而静默的画面,仿佛要将这一刻,连同那份冰冷的解脱感,一起刻入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