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守仁那句石破天惊的“杀刘瑾,诛奸邪”落下,帐内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
陆完的反应并非立刻暴起,而是先怔住了。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瞳孔有那么一瞬的涣散。
沉默片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伯安!你,你方才说什么?”
王守仁将陆完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脸上却无波无澜。
王守仁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
重新将刚才说的话,陈述一遍!
“欲救大明,唯有行非常之事,清除君侧,诛杀巨奸刘瑾。”
“刘瑾他再是奸佞,也是陛下身边秉笔太监!”
陆完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无旨擅杀内臣,还是陛下信重的内臣,这……这是僭越!
是大逆不道!
伯安,你熟读圣贤书,岂能不知此中利害?
陛下若知,雷霆之怒下来,你我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王守仁轻轻“呵”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事事都要等陛下明旨,那刘瑾早已将大明江山蛀空!
社稷倾覆在即,黎民处于水火。
你我难道还要固守着那些迂腐的君臣礼节,坐视天下崩坏吗?”
他眼神锐利,语气越来越坚定。
“有些规矩,该破时,就必须破!
此非为私利,实为公义!”
陆完死死盯着王守仁,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他猛地意识到,今夜这场看似平常的夜谈,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王守仁屏退左右,与自己单独相对,绝非叙旧那么简单!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刻四周必然埋伏着无数亲卫。
只要自己不答应,今日就断然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军中。
抄家灭族的计划,透露给自己,绝不会任由自己来去自如!
本以为是把酒言欢,可没有想到竟然是鸿门宴!
一股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长袍。
他很快冷静下来,眼神带着一丝鄙夷。
“伯安!你此言此行,绝非除奸!
这实同谋反!”
“谋反”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帐内。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猛地蹿高,又倏地低伏。
王守仁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
“全卿说笑了,我与你志气相投,想与你一起拯救天下苍生。又怎么是谋反呢?”
王守仁端起了那杯刚刚斟满的茶,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呷了一口。
沉默在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完看着王守仁慢条斯理品茶的样子,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和被背叛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霍”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王守仁,因为激动,手指都有些颤抖。
“王守仁!你莫要忘了!”
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嘶哑。
“陛下于我陆完,有知遇再造之恩!
想我陆完,不过一介寒门御史,若无陛下破格简拔,力排众议,我何德何能,可以位列兵部侍郎,总督军务?
陛下信我、用我,此恩此德,重于泰山!”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如今,却要让我陆完,行此背主忘恩之事?
要我拿着陛下赐予的兵权,去对抗陛下信任的近臣?这与持刃弑父何异!
我陆完虽不才,但也知忠义二字怎么写!
此事,断无可能!”
出身寒门的陆完太清楚机会的重要性。
他性格耿直,入仕之后,尝尽冷暖。
蹉跎多年,依旧还是一个御史。
同僚视他如同猛兽,唯恐避之而不及!
若不是自己如此不受待见,哪里能有机会跟着皇帝去沧州平定乱局。
正因为有了沧州之行,才让他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皇帝对他信任有加,倾心教导,让陆完非常感动!
知恩图报,忠君护国。
这是他的底线,是他立身处世的根本。
王守仁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磕哒”。
“全卿,重个人之恩义,守仁感同身受,亦深为敬佩。
然则,请君扪心自问,一己之私恩,与天下万民之公义,孰轻孰重?
如今刘瑾擅权,苛政如虎,清查土地、追讨亏空,名为富国强兵,实为盘剥百姓!你看看这霸州流民,他们为何作乱?
不过是求一线生机!若放任刘瑾继续祸乱朝纲,今日之霸州,便是明日之神州!
待到烽烟遍地,饿殍遍野,社稷倾颓之时,你我纵然对陛下怀有满腔忠心,又可能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
届时,陛下之江山何在?
你我欲报之恩,又将依附于何地?”
陆完眼中满是嘲弄。
“你休要危言耸听!陛下天纵英明,绝非昏聩之君!
那些新政,虽有争议,朝中亦非没有支持之声!
其利弊得失,究竟如何,总需时日验证。
岂能因一时一地之弊,便妄下论断,甚至行此险峻极端之事?
你这非是救国,实乃速祸!是取乱之道!”
“验证?你当真以为,这大明天下,还有时间容我等慢条斯理地去验证吗?”
王守仁也站了起来,与陆完相对而立。
虽然身形不如陆完魁梧,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却丝毫不弱。
“新政甫行,已是官场震动,怨声载道!
士林清议,物议沸腾!
若再任由刘瑾借着陛下之名,将这套东西推行下去,必致天下汹汹,人人自危,官不聊生!
到那时,纲纪松弛,政令不通,人心离散,再想拨乱反正,恐已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王守仁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指问题的核心。
“全卿!你我都曾是十年寒窗的读书人,你难道真的看不明白?
陛下借刘瑾之手,行此种种,其真正用意何在?
清查土地,清的是谁的土地?
考成之法,限制的又是谁?
追讨亏空,究的又是谁的过错?”